虚阁网 > 萧逸 > 饮马流花河 | 上页 下页
一三二


  “好厉害的秋老虎!”一个骨碌由地上爬起来,小琉璃热得直喘气,小褂早就脱了,赤着膊,在树下铺了一领席,可怎么也睡不着,热得慌,真恨不能面前有一口井,一个猛子扎下去,狠狠地泡它个三天才叫过瘾。

  同着君先生千山万水来到“应天府”(即今南京)近两个月了,江南富庶,自不比荒漠荒凉,对他来说,处处都充满了新奇,样样都好,可就是有一样,这个热劲儿,真叫他吃受不住。

  凡是住过京师应天府的人都一定会知道,夏天的热是出了名的,入秋的二十四个秋老虎,一个比一个厉害,秋虎过后,总听说有人被热死的传说,至于因热而致的各种疾病,更是所在多多了。

  君无忌南来时,原打算把小琉璃留在凉州,要他照顾那里的一帮苦孩子,是他苦苦哀求,说什么也要跟着,君无忌拗他不过,念在他努力向学,人又机伶的份上,居然答应下来。好在凉州的学务由好心的赵举人接管下来,平日杂务也有“铁弹儿”、“凤姑”两个较大的孩子负责,君无忌把卖得红毛兔皮的百十两银子留下了一半,这才放心带着他的小跟班儿取道赴京,来到了人文荟萃、文物鼎盛的江南京师所在。

  应天府属有个栖霞山,山上有个“栖霞观”,原是道家盛地,香火虽不很盛,却能持久不衰,这里居山不高,进出方便。

  栖霞山漫山枫林,这处道观恰当枫林之间,深秋枫红,整个山峦平添无限娇美,像是涂了胭脂的美丽佳人,顾盼生趣,风情万种,实在惹人遐思。

  或许是憧憬即将来临的多情红叶,君无忌同着他的学生小跟班儿,就选择这里,暂时住了下来。

  道观主人虽是三清教下的出家人,却也未能免俗,尤其喜欢白花花的银子,一锭十两纹银,简直就像把他整个的心都给买了过来。

  天热得实在按捺不住,屋里屋外都一样,说不出的那种燠人,真像是把身上的油都给烤了出来。

  小琉璃觉是睡不着了,光着上身,在树下叉着腰热得直冒烟,偏偏屋里的君先生却是好涵养,写了一篇小楷,这会子倚窗独坐,也不知在读什么书,一副从容姿态,灰布直补,连个褶子都不打,观其头脸,连个汗珠子都没有。这般养性功深,真叫小琉璃打心眼儿里折服。

  看看那轮老日头总算沉下去了,火红的云彩着了火似地燃着,至此,栖霞山上方始见了一丝丝凉风。小琉璃这才像是喘上了口气儿,肚子里咕地叫了一声,可又觉着饿了,摸摸胯兜里,还有小半块碎银子,足够他吃喝几顿,这就向房里招呼一声,打算独自个往山下跑一趟,先弄一大碗凉粉儿喝喝再说。

  小褂往肩上一扛,正打算迈开步子,房门开处,君无忌出乎意外地走了出来。

  “先生您,这是——”

  “出来透透气;你不是说山下的凉粉很好么,带我也吃一碗去,走!”

  小琉璃喜欢得不得了,连口地答应着,慌不迭把小褂穿好了,这就头前带路。

  “红叶庄”——一式的老楠木支柱,三层楼,买卖不恶。君无忌同着小琉璃来到店里,在第二层楼临窗的一个雅座儿坐下来。点了一客凉粉、一客风鸡肴肉、小笼汤包,他自己最乐意的还是那一碗上好的龙井香茗。

  太阳虽已下山好久了,却不能驱走眼前的燠热,红叶庄代客驱暑的方法是在屋顶天花板特制成两面大布招子,由两个打着赤膊,十分精壮的小伙子来回地拉扯、扇动,如此一来,即可带来阵阵清风,只是气温偏高,扇下来的风都是热的,吹在身上受用不大,并不能为人带来多少快感。

  君无忌心静自然凉,仰仗的全在素日涵养,所谓的“养性功深”,三伏不热,数九不寒,内功到此,也当是登峰造极地步了。他亦曾习过“辟谷”之术,可以多日不食,兴致来时,多食亦当无妨,就着上好的本地黑醋、姜片,吃了几个小笼汤包,果然很有滋味。

  本地汤包远近驰名,讲究的是皮儿薄、个儿小、味要鲜、汤要足。观之眼前红叶庄所出的,倒也合乎以上标准,一时兴起,君无忌一口气吃了十几个,才停下了筷子。

  天色渐渐昏暗。饭庄子里已撑起了灯,至此,才有了丝丝微风,自敞开着的四面轩窗吹袭进来,暑意方却,兴头儿顿时为之大大热络。

  忽然传过来一阵子哄叫间杂著有人拍手叫好的声音,各方瞩目之下,才自发觉进来了老少男女二人,老者身着黄茧夏布衣裤,发须皆白,看上去足有一甲子年岁,身后的那个姑娘,倒像是比他要晚上两辈的孙辈姑娘——高挑的个头儿,扎着根大辫子,一身葱绿裤褂,原是极见平常,穿在她的身上,却是只觉好看。

  堂前布帘撩开,现出了一个桌案,桌上有一具七弦琴,老少二人在四方哄叫声里,抱拳弓腰向客人请了个安,便自就着座头儿坐了下来。

  小琉璃看着新鲜,却不知道南方弹词早已在本地盛行不衰,追溯其源,早自隋唐时代已自有了,大盛于宋,本朝自太祖登基,金陵奠都以来,全国戏曲、杂耍,争相来此献艺,江南地方本就富庶,各路王孙公子,走马章台之余,每多雅兴,这南词清弹小唱,倒也极一时之盛。

  君无忌平素对舞曲颇有所爱,倒是南方弹词生平甚少涉猎,这里人声嘈杂,正自不耐久坐,倒是这演弹词的祖孙二人出现。一时提起了他的兴趣,也就定下来暂不思去。

  桌幔掀开,现出了前悬名招,竟是“乐天老人”,那个姑娘却不见具名,想来系他后人。

  饮下了自备的小小一壶茶水,乐天老人打着一口苏州官话,来了一段开场白,诉说一通,声音又低,他的嗓子又哑。再加上店堂里声音乱杂,简直听不清楚,大意略谓入秋以来天气酷热,他的咳嗽毛病又犯了,不幸老妻前月故世,大囡囡如何如何,小囡囡又如何如何,反正几个会弹会唱的都不在身边,只有老大的这个女娃子还在身边,她原是习曲子的,对弹词能弹却不擅唱,如此便只好自家献丑了,久年不唱,难免荒腔走板,还请识者不笑。

  他这么一谦虚,大家非但不见怪。反倒鼓掌叫起好来。

  座客纷论之际,君无忌乃自听出了苗头。原来这个乐天老人。乃是南方弹词高段,在江内地方享有盛名。惟多年来不知何故,却是只弹不唱,由他儿子女儿代劳了,这一次因为种种原因,才被迫下海,重为冯妇,是以在一听到他今晚亲自主唱,俱都十分兴奋,爆雷般地喝起好来。

  大姑娘挽起了翠袖一双,露出了白嫩的手腕,小试冰弦三两声,已博得满场采声。

  乐天老人咳了几声,清清他沙哑的喉咙,随即和着弦音,大声唱和起来:“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别离情绪。况值阑珊春色暮,对满目乱红狂絮。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拼,悔不当初留住,其奈风流端整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虽是一阕常见的宋词,座上却也所知不多,自然君无忌却是知道的,原来词出柳永的《昼夜乐》,全同格调不高,尤其不离儿女之私,较之他所成名的《雨霖铃》、《八声甘州》二阕,更不知差上几许。可是经老者那股嘶哑凄凉的嗓音一歌,再加上他的眉目表情,真个扣人心弦,俊歌到“尽随伊归去”时,轻挥袖子,连带着半舒眉头,强睁睡眼,真正把一种无奈之情活跃当前。

  试以眼前唱和,若换在一妙龄少女,发新莺之唱,音色自是美矣,终不若老者歌出人生沧桑,半世凄凉,那沙哑的嗓音便为不可或缺的一种特质点缀了。难怪一曲方终,博得如雷掌声。

  君无忌端起了面前的茶,喝了一口,回味着词中意思,不禁想到了春若水——自己与她一番相识,草舍疗伤,石室共守,正所谓“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别离情绪——”

  词中“洞房”原作深邃房室解,譬作“石室”亦甚为恰当。自然这里是从俗作新婚合卺之房解。无论如何,两者意思极为近似,倒像是为己而歌似的。

  想想春若水,如今已是汉王高煦家室,诰封的春贵妃,自己与她,似已距离遥远,无论如何也扯不上什么关系了。他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这一霎竟然也由不住感于情伤,一双眸子只管呆呆的望着面前的青瓷盖碗发起呆来。

  不知觉里,乐天老人却又作新歌,唱的正是柳三变的那阕脍炙人口的《雨霖铃》:“——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一阕方毕,又博得如雷掌声。

  小琉璃却是听不懂,简直味同嚼蜡,一双眼睛只管咕咕噜噜在弹弦子的姑娘身上打转,在他眼里,老人这个孙女倒有几分与春小太岁跟前的那个冰儿相似,眼睛看着台上,心里却想到凉州,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他这里正自心情恍惚,不经意君先生已开了饭资,站起来说:“我们走了!”小琉璃忙应一声,慌不迭站起来,跟着君无忌往楼下走来。

  华灯初上,正是上座时分。楼梯上挤满了人,熙熙攘攘,转动也难。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