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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这个马安总有六十多岁了,却因为早年阉势,雄势不张,脸上不生胡须,说话细声细气,看起来倒像是个老婆婆,身材偏高,有点儿猫腰驼背,眉细而浓,额窄而尖,深陷在眶子里的一双眼珠子,尤其活溜,一眼即能判出,是个工于心计的人。叩头之后,圆睁着一对活溜的小眼睛珠子,直向春若水瞅着,期盼着对方贵妃娘娘的一声赐起。

  春若水不是不知道这个规矩。却偏偏耐下性子,迟迟地才吩咐了一声:“起来!”

  马管事瘦脸上着了一抹红晕,颇似委屈地低头笑着:“奉王爷旨意。娘娘累了,今天又没好好用饭,特别关照厨房给准备了几样精致菜肴,请娘娘品尝品尝!”说罢,手势略挥,随行的两名女侍,便即过去在白玉长案上张罗着摆设,却是双杯双着,复出玉壶一只。

  “不用了!”春若水摇摇头,寒着脸说“我不饿,撤下去!”

  马管事怔了一怔,陪笑道:“娘娘,这是王爷的旨意,您就多少吃一点吧!”

  “哼!王爷的旨意,他也管得了我的胃么?”春若水冷森森的眸子,缓缓转向当前的马安:“马管事,你倒说说看,我不饿,叫我怎么吃呢?”

  “这——”马安干笑着搓着两只手:“王爷是体贴娘娘,怕娘娘饿着了,这里厨房,日夜有专人伺候,娘娘随时想吃些什么,只关照一声就得了!”

  春若水点点头说:“这就是了,那么这些东西,就赏给你们吧!”

  马管事又是一呆,勉强赔着笑脸弯下腰道:“谢谢娘娘,只是这酒菜乃是王爷恩赏给娘娘的,奴卑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享用,这样吧,奴卑先撤下去,在炉灶上暖着,娘娘随时想吃,招呼一声,随时可以再端上来。总之,这是王爷的恩典,娘娘还请体会。”

  说到这里,马安挥了挥手,随即关照一双女侍道:“撤下去!”

  春若水近看这个马管事,生得一副皮包骨头,脸上不见四两肉,双眼狼顾鹰视,显然奸佞之辈。此类小人多能一心护主。百般奉承,手腕高明,心思灵巧,莫怪乎能讨得朱高煦欢心,留在身边效力了。

  思忖着自己与朱高煦这段孽缘,正不知何了何休,说不定是一场长期斗争,而后无尽岁月,说不得还要在王邸厮守下去,这期间难免与对方这个奴才打些交道,倒也不必要上来得罪,却也不能让他小瞧了自己。当下微微一笑道:“马管事,你来王府有多久了?”

  马安呆了一呆,躬身道:“奴卑是自幼进宫,过去在燕时服侍皇上,皇上登基以后,赐奴卑予今汉王爷,直到今日——说来也十几年了。”

  春若水点点头,忽作微笑道:“外面传说汉王爷好大喜功,荼毒生灵,视人命如草芥,且又性好渔色,即使与今太子,亦貌合神离。生有二心,这些传说,可是真的?”

  马安不待她说完,早已吓得脸上变色,连连后退,把一颗头垂得不能再低。

  “奴卑惶恐——奴卑不敢——”

  “你怎么不说?”

  “娘娘——”马管事抬起头,讷讷道:“王爷乃当今圣王,忠心护国,威震四方,娘娘切莫要听信了外面人的胡言乱语,这是大不敬的!”

  春若水冷冷一笑道:“大不敬?这句话对皇上或能适用,他不过是一个王爷,怕还不够格吧?”

  “王爷乃今上嫡出,轻视王爷,即对皇上不敬,娘娘还请出语三思!”

  “这也罢了!”春若水含着微微的笑,一双妙目缓缓由马安脸上扫过,再扫向一双侍女,后者二人耳闻得春若水如此放言无忌,早已吓得变了颜色,一副瞠目结舌样子。春若水的胆识与不怒自威,只在以上的几句话里已显露无遗。

  “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

  “奴婢——春倌——”

  “奴婢——荷倌——”

  马管事道:“她们两个是特派在‘春华轩’,服侍娘娘的。”

  春若水看这两个女婢清秀可人。分明稚气未去,一派纯朴,倒也讨人欢喜。

  马管事退后一步,垂头道:“娘娘带来的两位姑娘,一个安在衣监,为娘娘管理穿着衣裳,这位赵姑娘就留在娘娘身边,王爷特意关照,赐称‘宫人’,一切衣饷,皆比照皇禄,特此向娘娘禀明。”

  原来冰儿娘家姓赵,如照所说,今后便是“赵宫人”了,一个贵妃,一个宫人,分明大内礼数,对若水、冰儿主婢来说,确是十分优容的了。

  春若水冷冷地道:“你们这里的规矩真多,这些称呼我可不习惯,以后你们怎么称呼她我管不着,我还是叫她冰儿得了!”

  马管事点点头说:“娘娘是可以自行作得主的。”略事犹豫,他随即含笑道:“天不早了,娘娘或许需要歇了,如果没有别的差遣,奴卑这就向娘娘跪安了。”

  “慢着!”春若水转向一旁的冰儿道:“拿一百两金子赏给他们,马管事六十两,春倌、荷倌每人二十两。”

  冰儿答应一声,径自转入幔后取钱。这钱是她由娘家带来的,春大娘早就顾虑到了,五百两黄金押轿过来,特意着她开释下人,手边备用,数目虽然不是惊人,却也不寒伧。

  马管事虽然生长深宫,平日薪俸皆有定数,王府规律严谨,并没有多少油水,六十两黄金,在他来说,实在是个相当的数目了,不啻是发了一笔小财,聆听之下,立时面色一喜,“娘娘这是——娘娘的赏赐,奴卑不敢擅自收受——”

  两名女侍也都跟着跪下叩头,表示不敢收受。

  “哼!”春若水冷冷地道:“是嫌少么?”

  “不——”马管事半天才讷讷道:“王府里的规矩——”

  春若水一笑道:“规矩是人定的,放心,我不说,再不会有别人知道。”

  马管事这才放心了。

  冰儿已取出了金子,五两一片的金叶子,按照春若水的吩咐,分成三份,分别送到了三个人的手上。

  “这——娘娘既然这么说,奴卑也只有愧受了——”正是“其词有憾,其实深喜”。把沉甸甸的绸子包儿递向怀里,马管事那张瘦脸所显出的笑容,可开朗多了。叩安后离去的一霎,他着意地多看了这位“春贵妃”一眼。毋庸置疑,这位娘娘的恩威并施,算是在他身上产生了一点效果。

  冰儿特别送他们到院子里,春、荷二侍,手托银盘回厨房交差。

  马管事笑向冰儿道:“赵宫人留步,侍候娘娘去吧,娘娘这边有任何差遣,你尽可关照下去,行不通的只管找我!”说了这么句话,便自笑嘻嘻地径自迈着八字步去了。

  冰儿不屑地看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却又禁不住面现笑靥,对于小姐的这一手恩威并施,算是打心眼儿里折服,当着奴才,先骂其主,虽是借人之口,实己说明了敢与汉王分庭抗礼的胆识,以收“杀鸡镇猴”之实效,转过来反手赠金,已收小人归心,正是软硬兼施,敢情小姐她还真有一手儿。

  心里想着,冰儿已回到春若水寝阁,关上了门,“看来您这一手真灵,算是把那个老太监给收住了!”

  “那也不一定!”春若水略有所思地笑笑:“不过,既然他的手软,总是不难应付的了。”微微一顿,她才又向冰儿道:“看看有什么吃的,给我弄一点来,我是真饿了!”

  冰儿怔了一怔,翻白了眼睛,好不希罕:“咦,刚才您不是说不饿来着?放着那么些好吃的,都给退了回去,这一转眼的工夫,您又饿了?”

  “你呀!你好胡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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