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萧逸 > 饮马流花河 | 上页 下页


  敢情词意俱佳,难能的是把“流花河”与“凉州”都嵌入对联,对仗工整又不着痕迹,端的是好文采。

  目睹的人,一时都叫起了好来。

  赵举人原本心存自负,目睹及此,亦由不住打心眼里折服,径自鼓掌叫起好来。

  他这么一叫好,大家伙更喝起了彩,一时七嘴八舌赞叹起来。

  春大小姐放下了笔,脸上带着微笑,可也不免有些儿害臊,眼角向着一旁的冰儿瞟了瞟:“咱们走吧!”

  一听说大小姐要走,赵举人可着了慌,忙自横身拦阻,一面陪笑道:“大小姐你可别慌着走,再来一副吧!留驾!留驾!”

  “不啦!我不耽搁了,请你让开!”

  “不行,不行!”赵举人涎着脸,嘻笑道:“大小姐你是真人不露相,这么吧!再来一副,请大小姐你落个款儿,我拿回去叫人给裱上,挂在客厅里风光风光,这叫奇文共赏,大小姐你就赏个面子吧!”

  一听说要她留名落款,春大小姐可是打心眼儿里不乐意,眉毛皱了皱,可就寒下了脸儿。四下里的闲人再一起哄,她可就老大的更不开心:“你这个人——油嘴滑舌,谁要理你,快给我闪开!”

  说着,那张清水脸儿一下子可就凉了下来,较诸先前的面若春花,真个不可同日而语。”

  偏偏这个赵举人,老大不小的了,还没能讨上一门媳妇儿,目惊奇艳,色授魂销。看不出对方小姐的喜憎好恶,犹自死吃赖脸地缠个不休,说什么也不要她走,硬缠着春大小姐给他写字,竟自忘了对方这个大美人儿,也正是鼎鼎大名的“春小太岁”,一个招翻了,可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春小姐寒着脸往后退了一步,小丫嬛冰儿一扬手上的马鞭子,老实不客气地可就往对方脸上抽下去。

  赵举人吓得“唉哟”了一声,慌不迭一个快闪,差一点没抽着,这才知道厉害,连吓带气,脸都白了。

  四下里人群一看大小姐打人了,轰然大笑,更自舍不得离开。

  大伙正自起哄热闹的当儿,忽地全数俱都静了下来,敢情是听见了什么——

  那是一阵子婉转的笛音,间以击鼓之声,由远而近。

  一听见这个声音,大家心里俱都有数,知道是谁来了。

  “君探花——”有人叫着:“君探花来了!”

  随着众人触目之处,果然看见一行人载歌载舞,来到了近前。走在最前头,一手横笛,一手揭衣,翩翩起舞的,正是此间迩来最称热门话题、脍炙人口的那个“君探花”。

  像是个孩子头,身后率领着众家儿郎,有人持鼓,有人横笛,配着一定的舞步,春阳照射里,交织出一片和熙温暖,那是一种无言的“爱”——其感受非任何言语所能形容。

  春大小姐原本薄愁的脸,忽然开朗了,身边的冰儿更是喜得跳了起来。

  “小姐,小姐——快看,那就是君探花——那个走在最头里的人就是他——”

  “君探花——”

  “君探花来了——”

  多少人只听传闻,从来也没有见过,乍然听见唱歌的“探花郎”来了,着了魔似地一拥而上,纷纷争睹着来人的风采。

  春大小姐身不由己也跟了过去。“君探花”这个人,她早就听说过了,可还是头一回看见,正因为这个人有许多离奇传说,才引逗了她的好奇,自不容轻易错过。

  在她的印象里,“君探花”这个人一定是疯疯癫癫,一脸的邋遢相,事实上眼前所看见的这个人,却不是这么回事。那一头黑黑的散发,高颀的个头,俊朗的脸——这一切融化在状似疯癫的舞步里,也似乎只有春大小姐这等别具慧心,具有高深内涵的人,才能有所体会,也就自然有了不同的评价。

  一霎间,她的眼睛里绽出了异样的光彩。

  “小姐,这个人真滑稽——”冰儿笑得嘴都合不拢来:“人家都说他是个疯子呢。”

  春大小姐微微地摇了一下头,大大不以为然。自一开始,她的那双眼睛,就没有放过他,就连紧紧偎依在他左右的两个散发童子也没有放过。

  二童一人击鼓,一人吹笛,踏出的步子,配合着翩翩舞姿,煞是好看。

  有人叫着:“那不是山神庙里住的‘小琉璃’么?这小子也来啦!”

  身后众家儿郎,既是本地人家,自不无相识之人,妙在这群顽童,一经归入姓君的行列,俱都聪明伶俐,能歌善舞,望之天真烂漫。

  阳春白雪,景致原己入画,再自迭入眼前歌舞行列,恍然令人有置身梦境之感。

  一行人载歌载舞,转瞬间已至眼前。歌声燎亮,清晰入耳,唱的是:

  “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
  所以终日醉,颓然卧前楹。
  觉来盼庭前,一鸟花间鸣。
  借问此何日,春风语流莺。
  感之欲叹息,对酒还自倾。
  浩歌待明月,曲尽已忘情。”

  踏着一定节拍,调寄清平。原来这一首歌词取句于李白的“醉起花间言志”,原为唐代乐章,向为乐府宫筵所歌,应有一定的格调,平仄押韵极严。此刻出自君探花与众儿之口,却是前所未闻的新声,众儿潇洒,一径歌来,闻者只觉得悦耳好听,却是道不出那曲牌调名来。

  听着、望着,春大小姐像是着了迷。

  冰儿笑眯眯道:“这调子可真是好听,就是不知道名字。”

  春大小姐轻轻一叹,正待解说,却听得身边一人大声道:“这是李白的花间言志,倒是久不听人唱起了,只可惜这个君探花,不学无术,一派胡唱,蹧蹋了前人的大好绝句,可惜呀可惜——”

  说话人原来就是那个赵举人,边说边自摇头叹息,大有不齿眼前所歌形状。

  冰儿偏过头,狠狠瞪他一眼道:“又是你,不说话也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再怎么人家还是个‘探花’呢,准像你一个举人到老也爬不上去了,要不你也唱唱看,怕是连狗也不听!”

  被她一番抢白,赵举人顿觉奇耻大辱,“荒唐!荒唐!你这个丫头——”赵举人气急败坏地道:“你当他真是一鼎三甲的‘探花’?那只是人家胡乱叫叫,岂能当真的?真真气死我了!”

  “假的?”冰儿偏不服气:“你也假一个看看,怎么人家不叫你探花呢?”

  “这——气死我了!”赵举人自忖跟她说不清,一拂袖子,掉身而去。

  春大小姐不自觉地微微笑了。

  在她的观念里,那个被称为君探花的灰衣人,绝非如赵举人所说的“不学无术”,虽然他这个“探花”只是人们对他的一句戏称,可是他本人的学识,或许较诸真的探花犹有过之,极可能是个怀才不遇、退隐山林的奇人异士。她甚至于独具慧眼,领会到对方刚才的高歌载舞,其中糅合了凄凉的“六朝新律”以及“北曲大石调”。那舞姿蹁跹若仙,更似盛唐“乐王”雷海青的“双飞燕舞”,其精湛高深,即使连自己也只能窥其一斑。

  春大小姐的此一别具慧心,真知灼见,登时为自己带来了极大的震惊。

  俟到她恍然有所惊悟之时,姓君的一行,早已去远了,无论如何,这个人在她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深刻印象,心香一瓣,更似有情,冥冥中便自系在了对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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