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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这种虚伪的表情,实在是太难表演下去了。谭啸由位子上站起来,慢慢踱到了窗口,让扑面吹来的寒风拂打着自己,以冷静一下沉痛的思潮。

  正在这时,忽然一条人影如海鸟掠空似的,由正面琉璃瓦檐上飞窜而下。现出一个长发高个的姑娘,她像是极其惊慌地后顾了一下,不管三七二十一,猛地扑向谭啸室前,夺门而入。

  谭啸方自一怔,却见瓦面上飞星曳地似地,又落下了一条人影。

  来人竟是晏小真的母亲红线女楚枫娘,只见她一脸怒容,手执一口明晃晃的长剑。谭啸心中正自不解,却闻得身后一阵碎步之声,十分疾促,他倏地转过身子来,只见方才所见高个子姑娘,正惊慌失措地站在自己背后。

  谭啸惊怔了一下:“你——你——”

  这姑娘忽忙摇着手,遂又轻步藏向谭啸卧室去了。谭啸不由急走上前,正想招呼她出来,却听见门上有人轻轻地敲着:“谭相公还没有休息吗?”

  谭啸方答应了一声,却见那个姑娘由帘幔内伸出了头,带着紧张俏皮的笑,皱着眉,匆匆向自己摆了摆手,马上又把头缩进去了。

  谭啸弄了个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忙走前几步,把门开了,却见楚枫娘剑已入鞘,脸上带着勉强的微笑:“相公方才发现什么不对么?”

  谭啸本想道出,但念及这个姑娘和自己无冤无仇,何苦害人家。当时一怔,佯作惊异地道:“没——没有呀!夫人发现什么不对了么?”

  晏夫人一双眸子在室内转了转,鼻中哼了一声,才笑道:“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方才在我住处发现了一个女贼,偷了我一点东西。我刚要和她动手,不想这丫头精得很,知道宅内能人多,转身就跑。我一路追过来,到了这里,却不见了!”

  说着两道灰白的眉毛,往上挑了挑,冷笑了一声。谭啸不由“啊呀”叫了一声,一时全身发抖道:“什——么?女——贼——哦——”

  晏夫人见他竟吓成了这样,一时反倒很后悔,当时笑道:“相公不必惊怕,这贼多半是跑了。她已经尝过我的厉害,八成是不敢再来了——”

  说着她含笑道:“天不早了,相公请安歇吧!老身真是打扰了。”

  谭啸一面欠身送客,脸色犹自红白不定,楚枫娘看在眼中,心内暗笑不已,当时回身拧腰,冒着细雨,穿脊越瓦而去。

  谭啸目送着她的背影,心中暗暗惊叹不已,忖道:“这楚枫娘也有一身好功夫啊!”

  想着才又突然想起房内的姑娘,忙把室门关上,又把窗子合上,这才正了一下衣襟,正要开口,却见幔帘启处,那姑娘已笑瞇瞇地迈步出来了。

  她那种奇怪的装束,立刻引起了谭啸的好奇。

  只见她身上穿一件鹿皮背心,露出两截雪白的袖管,下身一袭墨绿的大裙,一双天足,穿着一双怪样的翻毛短靴,腰上束有一条宽厚的皮带,配有皮囊、鹿角、水壶等零碎东西。

  这姑娘头上梳着一条极长的辫子,又黑又粗,红头绳扎着辫梢,在如玉的颈项上绕了一圈,由右肩头垂下来。高鼻子,柳叶眉,海也似深沉的一双活泼的眸子,白中透红的肤色,是中原难得一见的奇葩——

  她那亭亭玉立的身材,乍看起来,真像是一尊女神的塑像,她这种奇装异服,也是谭啸很少见过的。他断定,她一定不是汉人。

  这姑娘对着他,眨着眸子,甜甜地一笑:“谢谢你,先生,你真好!”

  谭啸微微平静下来,皱眉道:“姑娘,你怎么这么冒失呢?你贸然地闯到我这房间里来,要是被别人看见——”

  说着他顿了顿,脸有点热;可是他看着那姑娘纯洁而充满稚气的一张脸,马上发现自己有这种卑鄙的念头,是多么可耻。

  于是他伸了伸手:“姑娘请坐。”

  这姑娘脸上立刻带出一片明朗的微笑,她伸手指了指椅子,又指着自己心口,俏皮地笑道:“你要我坐下?”

  谭啸点了点头,姑娘奇异的音调,是那么动听,那娇柔刚脆的嗓子,是适合任何音调的——

  她见谭啸点头同意,不由笑得如一朵花,左手拉着大裙子,一迈玉腿,已到了椅子旁边。又慎重地摸着心口笑道:“请我坐——是不是?”

  谭啸看着她滑稽的样子,不由把先时仅有的一点拘束也抛开了,敛眉轻舒道:“是的,姑娘——请坐。”

  得到了这句话,这姑娘才重重地坐了下来;然后把一只腕子搁在扶手上,左右顾视着,好奇、真挚化成的微笑,把她那微微俏皮的嘴角拉开了,露出晶细雪白的一口贝齿。

  “有没有茶呢?先生!”

  谭啸皱了皱眉,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这姑娘似乎忘记了她此刻的身份和处境。

  但是,他仍然遵嘱走到一边,为她倒了一杯热茶,双手捧过去,这姑娘笑着伸出一双玉手,把杯子接过去。她的视线,只注意着这杯茶。

  她没有道谢,到手后先呷了一口,烫得伸了一下舌头,忙放下杯子。这时目光才转向谭啸,发现对方正好奇冷静地看着自己,她的脸不禁蓦然红了。

  谭啸徐徐道:“我想,现在你可以把你的来意说明一下了吧?”

  “啊!是的。”

  她抬了一下腿,开始笑答道:“先生!你真好,那个女人追我,是你救了我,我应该谢谢你——啊——”

  她走下位来,拉着谭啸一只手,猛然往自己脸上贴去。谭啸不由大吃一惊,猛然抽回了手,吓得离位而起:“你——”

  “咦——先生——”

  她睁大了眼睛,像海似的深,海似的美,而只有在如此美丽的眸子里,才会令人分辨出真情与虚伪。迷惑的谭啸竟不自觉地又伸出了手,任那姑娘,用她那温玉似的脸,在他的手上贴着挨着。他知道,这多半是某些民族的一种致谢的礼节。

  谭啸收回手,禁不住有些面红耳赤。

  谭啸一向是一个持重而冷静的人,也就是说,他是一个极少因为感情而使自己冲动或是不安的人;可是这一霎时,他竟明显地感到不安了。

  他微微喘息,红着脸讷讷道:“姑娘,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

  “哦!先生,你不必害怕——”

  那陌生的异族姑娘,像一朵水仙花似地笑了,她眨着那双似会说话的眸子,上下打量着这个看来比自己更害羞的相公。这种观念在她来说,的确是很新鲜的,因为她所知道的男人,包括那些官员在内,几乎没有一个人,像目前这书生这么文雅。而像他这种穿着打扮的那些男人,对于调戏妇女,几乎认为是一种乐趣。在布隆吉和乌龙泉这些地方,她甚至还看见过,那些头上缠着布的男人,抢他们民族的姑娘,就像是拉牲口一样的野蛮和无理。

  那么,这个华服的汉人,为什么会如此礼貌而温雅地来对待女人呢?尤其是自己还是一个贼!

  她对眼前这个少年,已产生了空前未有的好感,而她的这句“不必害怕”,已使这个少年陷入了尴尬的场面。他微微一笑道:“我为什么要怕?姑娘你错了,我只是问你,你大概是一位哈萨克姑娘吧?”

  “为什么不是呢?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这姑娘口中这么说着,笑得更是可爱了,樱口乍启,露出编贝似的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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