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萧逸 > 雪落马蹄 | 上页 下页
一六


  谭啸欠了欠身,遂自落坐,他那一双深郁的眸子,始终不敢在晏小真身上多留。但是他态度极为从容,毫不拘束地笑道:“贤妹深夜来访,有何赐教?”

  晏小真脸色微红,自翠袖中抽出了一个纸筒儿,道:“小妹敬慕大哥画得一手好画儿,今夜特来请教,尚请大哥不吝赐正才好。”

  谭啸微微一笑,目光视向那个纸卷:“贤妹画得好快——”

  晏小真微微一笑道:“这两幅画是早先画好了的,只是一直没给人看过就是了。”

  谭啸正襟危坐,笑道:“如此说,愚兄倒是首瞻墨宝,眼福不浅了!”

  晏小真低头一笑,她双手玩着那个纸卷儿,抬起头眨着那双大眸子笑道:“大哥!可不许笑我,我画得不好。”

  说着遂递了过来,雪雁不待吩咐,掌烛而近。谭啸轻舒长臂,把这张画展了开来,是一幅山水,看来挺秀苍郁,极具腕力。谭啸端详良久,微微一笑。晏小真娇羞扬眸道:“大哥请多指教。”

  “唔!”

  书生哂然一笑:“春山融澹如笑,烟云连绵;夏山嘉木蓊郁,苍翠如滴;秋山疏薄明净,树木抚落;冬山暗淡昏霾,彤云四合。贤妹所画这幅早春残雪,虽着墨、着笔俱见功力,可惜气韵稍欠不足。”

  晏小真玉面绯红,但心中十分折服,她笑了笑:“大哥所说极是,只是这气韵又如何方谓之足呢?”

  她笑视着这位才子。

  谭啸以寸许长的洁白指甲,轻轻指点着画面,淡淡道:“气韵有发于墨者、有发于笔者、有发于意者、有发于无意者——”

  雪雁格格一笑道:“又来啦!”

  小真白了她一眼,嗔道:“少多口!”随即含笑向谭啸道:“大哥请说明白一点,这意思似乎太混了,到底应如何取法方为之上呢?”

  谭啸点头道:“姑娘既问,愚兄敢不明说。据一般而言,发于无意者为上、发于意者次之、发于笔者又次之——发于墨者下矣——”

  晏小真不由玉面绯红,当时强笑着,转着眸子道:“这么说,小妹这幅画儿简直是最下最次啰?”

  她说着真有点连声音都抖了,可是那冰冷的谭啸,竟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心,只淡淡一笑道:“那倒也未必——”

  晏小真眼圈微微一红,遂把这幅山水卷起。谭啸却并不自觉道:“所谓发于意者,走笔运笔,我欲如是,而得如是;所谓无意者,当其凝神注想,流盼运腕,初不意如是,而忽然如是也,谓之为足,而实未足,谓之未足,则又无可增加,独得于墨趣之外,天机之勃露也。”

  他直目看着晏小真,徐徐道:“姑娘应取法此二者,方可期之大成。”

  说着后退一步,拉袖欠身,晏小真于失望之中,淡淡一笑:“大哥果不愧个中高手,小妹折服万分。那么,请看小妹这另一幅——”

  说着她又展开另一纸卷。

  谭啸见这一幅画的是一株梅花,蓓蕾如珠,点点斑斓。他本是画梅老手,注目良久,已观出其中疵处。晏小真渴望他的一句好评,可是谭啸却摇了摇头:“这一幅较那一幅又差多了——”

  晏小真鼻子一酸,差一点儿想哭,飞快地卷了起来。

  谭啸哂然道:“姑娘既学画梅,则画梅歌诀不可不知,请问姑娘这歌诀如何诵之?”

  晏小真苦笑道:“大哥莫非是指的一丁二点,八结九变么?”

  谭啸摇头道:“非也!”

  这书生那种狂态,几乎令晏小真受不了。她娇躯微微颤抖着,直想哭。谭啸怎会看不见,怎能不痛心?可是这少年因胸有城府,生恐一上来就陷泥足而不可自拔,故此意示冰寒,以保退步。

  他莞尔一笑道:“画梅有诀,立意为先,起笔捷疾,如狂如颠,手如飞电,切莫停延,枝柯旋衍,或直或弯,蘸墨浓淡,不许再填,遵此模样,应作奇观,造物尽意,只在精严,斯为标格,不可轻传。”

  他笑了笑道:“姑娘,梅花是花卉中最难画的一种,如不假以时日,是很难见功的。姑娘这梅花,还在学步阶段,差得远呢!”

  才方到此,忽见晏小真两手一分,“哧”的一声,已把手中两幅图撕成了四片。重重往地上一掷,秀眉一扬道:“你——”

  说着双目一红,泪珠已点点而下。谭啸一怔,正想发话,晏小真已转身匆匆夺门而出。

  谭啸如同木人似的,对门痴望着,雪雁也怒气冲冲地把灯往几上一放,哼了一声道:“相公你对我们小姐也太不客气了。”

  谭啸佯装苦笑道:“怎么!我有什么地方失礼了?”

  雪雁冷笑了一声,双手插着腰:“小姐好心好意,来请相公指教;可相公怎么说,这不好、那不好,莫非一点好的地方都没有了?”

  谭啸惊讶道:“这么说,我是说错了?”

  雪雁见他如此,只以为是言出无心,不由气消了些,但仍然气得怪声哼着。谭啸叹了一声道:“子曰——”

  才说到此,雪雁已重重跺了一脚,气恼道:“子曰个屁呀!人都气走了!”

  说着也扭身跑了。

  谭啸望着她的背影,耸肩笑了笑,心想这一来,自己正可少了不少麻烦;尤其是和那晏小真脱了亲近机会,自己以后也可放手行事了。

  他想着不由微微笑了笑,可是晏小真方才那种楚楚动人的姿态浮上眼帘时,他又禁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自己有意的奚落,在一个姑娘面前,似乎太过分了。试想那晏小真素日是何等娇嗔自负之人,今日当着丫鬟这么损她,只怕她一辈子也不会理自己了。

  想着谭啸竟有些双目发直,直似若有所失。老实说,晏小真那两幅画,虽然如他说的稍欠功力,却绝不似谭啸损贬之甚。

  他弯下腰,把那撕成四片的画拾了起来;然后扶灯走到案前,小心地又合拢起来,叹息道:“好一个锦心绣手的姑娘——这画儿撕了太可惜了!”

  想着遂坐下来,小心用宣纸贴补了一番,用镇纸压在桌上,站起身来,又仔细端详了半天,愈看愈觉笔力挺秀,彷佛身入画中一般。

  谭啸不由感喟了一阵,晏小真娉婷的倩影,不自觉又陷入沉思中。睹物思人,他禁不住又叹了一声,遂又频频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想念之中,径自抽毫一管,在那幅补好的梅花上,运笔疾书:“春雷不解情,梅残心亦残。”

  写下了这诗句后,他不由凝目其上,默默惊念道:“哦!这——我这是怎么了——”

  想着忙掷笔屋角,匆匆把这两幅画卷起,置于案边画斗之内。一时俊面通红,心中通通直跳,他恍然失神似地坐下身来,自惊道:“谭啸呀谭啸——且不可种此情因,这万万使不得,使不得——”

  想着他双手紧紧抱住头,让心灵咀嚼着痛苦和不安,他对目前这个环境实在是太厌恶了;可是复仇的责任,使他非但不能摆脱,却还要继续地深入。他要在那个杀死他祖父的大仇人面前谦卑、微笑,直到有一天,达到复仇的目的为止。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