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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婦人又道:「你告訴他說,事情到此,就該適可而止,不要逼人過甚。」

  鷹千里苦笑道:「尊駕指的是——」

  「當然是說郭白雲身後之事!」

  鷹千里怔了一下,抬眉道:「老朽自當據實轉告敝上,只是尊駕應該知道敝上的脾氣,事情今後的演變——可就不知道了!」

  婦人冷笑了一聲:「那他最好適可而止,否則我就第一個不與他干休,你去吧!」

  鷹千里臉上現出了一種暴戾氣色,只是盱衡當前,卻是無可奈何。

  當時他獰笑了一聲,再次抱拳道:「老朽承尊駕手下留情,得留全身而退,大恩大德,沒齒不忘!」

  美婦人冷笑道:「你最好還是忘記的好,請吧!」

  鷹千里連連的答應著:「是,是。」臉上不忿之色益加顯著,只是這口氣當然不能發作,定了定神,轉身退出。臨出之前,他步向丁、丘二弟子屍前,注視片刻之後,伸手把兩具屍身分別抓起來,他雖然身負內傷,可是抓提這兩具屍首,並不覺絲毫吃力。帶著無限懊惱和說不出的內心忿恨,鷹千里縱身掠窗而出,和來時那般的趾高氣揚,恰成為一個強烈的最佳對照。

  房瓦微響,他已越上了對檐,夜月之下,但只見此老矮小的身影挾持著兩具屍身,有如星丸跳擲般倏起倏落一逕的落荒而逝。

  目睹著方纔一切,寇英杰由內心深處生出了一片寒意,雖然說鷹千里等三人死的死,逃的逃,可是留下來的這個婦人,無寧說更是難以招惹。

  是友是敵,尚還不知,睽諸這婦人的那身武功,玄妙莫測,果真要是心存叵測,可就較諸鷹千里者流更具有十分的威脅了。

  寇英杰心裡這麼想著,只是苦於不能開口說話,一雙眼睛懷有警惕的注視著婦人。

  美婦人在目送鷹千里離開之後,那雙深邃的瞳子略一轉動,才注視向寇英杰,四隻眼睛互相盯視著,在婦人精銳的目神裡,寇英杰發覺到並不友善。

  婦人道:「你就是大鬧賽馬場的那個姓寇的?」

  寇英杰想說話,開口無聲,想點頭卻又力不從心。

  美婦人緩緩點了一下頭道:「我倒是忘了,你的穴道還不曾解開。」說罷,手腕輕抬,像是要為他解開穴道的樣子,可是卻臨時中止。微微冷笑了一下,她又道:「你還是老實點好,我對你也不會有什麼惡意就是。」說完她轉面向窗,一雙素手作勢向後一抓,兩扇窗戶自行關上。

  寇英杰心裡不禁興起一番狐疑,實在有點猜不透她意欲何為。

  就在他驚慮莫釋的當兒,那婦人已輕輕移動蓮步,緩緩進向當前的棺柩停處,寇英杰頓時大為緊張。

  婦人在目注靈棺的一剎那,全身直立不動,那張原本就夠冷的臉看上去更冷了,一雙秀眉倏地向兩下分開來,整個面頰上瞬息之間,籠罩起一片悽慘。

  她向前走近了幾步,一雙白手像是由於內心驟然間所興起的感傷而有所失措,沉重的按在棺蓋上。

  寇英杰由於不便轉動,只能死死的用眼睛盯著她,他的心也同這婦人一般的激動,難以想像出她下一步的動作將是如何。

  婦人像是在努力克制著心裡的悲痛,忽然她雙手抬起,沉重的向著棺蓋兩角上用力拍下去。

  寇英杰看到這裡,怒火攻心,幾乎急昏了過去,只是卻無濟於事。

  隨著婦人落下的雙掌,只聽得卡巴一聲大響,厚逾尺的黑漆棺蓋,竟然揚起了一端,連帶著三根尺半長釘也跳槽而出,叮的一聲墜落在地。

  寇英杰內心無比激動,卻苦於不得出聲,整個身軀禁不住發出了一陣劇烈的顫抖,眉心眼角冷汗涔涔。

  婆娑的燈光裡,那個美婦人已把整個的棺蓋掀了下來,她隨手抓起一根靈前白燭,霍地撲向棺前,借著手上跳動的燭光,向棺中死者仔細打量著。

  經過一番刻意的修飾,死者郭白雲那張臉看上去栩栩如生,只是一任如何的裝扮,卻也難以掩飾郭老人臉上那片淒苦的死灰顏色,他仍然穿著那襲往日最愛穿的杏黃色的袍子,腰間仍然繫著那根同色的絲絛,那一綹山羊鬍子一如生前那般瀟灑的飄在胸前。

  曾經是舉世敬仰的一代大俠,曾經代表武林正義的一面,是一堵屹立高拔,抵抗邪惡的磐石,也曾有過年少時醉舞狂歌的風流,也曾是當時女孩子心目中追逐敬慕的對象。

  曾經喜過他,愛過他,嗔過他,怨過他——多的是那段騎馬雙雙湖邊追逐為戲的日子,如今在目睹著這個人,這張所熟悉的面影時,一股腦的都由記憶深處湧現了出來。

  「我的——人——我的良人!」心裡吶喊著,點點珠淚,忍不住奪眶迸出,一顆顆晶瑩透剔,珍珠似的都落在了死者身上。伸出了白皙纖瘦的手,她輕輕的摸向郭老人黃蠟般的臉上,顫抖的手指,冷晶的指甲,搖碎了的淒離燭光,勾畫出此一刻令人斷腸的淒迷!

  美婦人深深的垂下了頭來,她真的傷心了。多年以來,冰封了她的心,也曾麻木了她的感情,眼淚只是記憶中的名詞,久久不曾流過了,原以為此心如鐵,不染纖塵,不會再墜落到兒女之私,多年來用堅忍的意志和刻骨的恨惡,就深深劃下了一道鴻溝,卻是那般的脆弱,不堪一擊。在此時,目睹著這個自己曾經發過重誓,今生今世永不理睬的人,竟然崩潰了!

  死者已矣!快樂既已不存在,仇恨也將隨之而去。看著他的臉,想到二十年所受的委屈,她忽然興起了一種莫名的衝動,真恨不能用力的把他抓起來搖醒他,倒要問問他,評一評二十年前的是非曲直。

  再一次湧出的熱淚,迷失了眼前的一切。不知何時,她那隻緊握著白燭的手背上,已聚滿了蠟淚,她竟然會失去了知覺。

  此刻陡然的警覺,才使她感覺到火炙的疼痛。

  返過身來,插好了燭。她最後憑棺凝視著郭老人的遺容,悲痛的時刻似乎已經過去了,代之而起的卻是牽腸掛肚了經年的怨恨。

  冷笑了一聲,她以很快的速度在死者身上來回的摸索了一遍,特別注意了一下郭老人的枕下。什麼東西也不曾找到。忽然她回過身子來,冷銳的目光,像兩把利刃般的向著寇英杰逼視過來。

  寇英杰頓時打了一個寒顫,他預料著可怕而不幸的事情將要降臨在他身上了。

  果然,就在他心念方驚的當兒,婦人已來到了他身前站定,像是一陣風似的輕飄。

  四隻眼睛相對之下,寇英杰只覺得那婦人異常的冷酷。

  「你聽著!」她說道:「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你要據實回答我,否則,我馬上就殺了你!」她說話時語氣平和,但是神態莊重,叫人感覺出她說的是實話,絕非是虛言恫嚇。

  寇英杰說不上什麼感覺,竟然對這個婦人改了觀念,他下意識猜想出這個婦人與郭先師之間,必然曾經有過一段不尋常的交往,目睹著先前她黯然神傷,悽楚淚下的一瞬,他內心已不禁滋生出一掬同情。

  只是這個婦人顯然不是輕易就接受別人同情的那種人,她的目神裡永遠含蓄著那種強度的自我和排斥外來的一切的那種神采。

  給人的感覺是若即若離,即使你內心有很深切想親近她的意圖,卻礙於她身側的那層冷酷冰封而有所畏懼。

  當然寇英杰對於她的畏懼更不止此,只是他嘴不能言,一切的疑惑,驚恐,只能借著那雙眼睛傳達過去。

  婦人點頭道:「我幾乎忘了,你的穴道還沒有解開。」說時雙手同出,拍按在寇英杰兩肩側,往上一提,使他平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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