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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凌晨的寒意襲來,他已把這個工作做好,身上由於勞動出力的緣故,反倒感覺出暖烘烘的。陡然間天光大瀉,東方原是魚肚白色的天際,剎那間著了大片紫氣,穹蒼裡立刻彌散了強烈的晝光,他抖擻了一下精神,翻身跨上坐騎,認了一下方向,遂策馬順著這條河流一路奔馳下去。他腦子裡記得在接近上都不遠的地方,有個市鎮,叫做四郎城,適在上都河所經,頗有舟商之利,那裡有一處很大的渡口。

  事實上那處河渡,也是附近千里內外唯一的一處官渡。

  那麼郭老人詩句中所指明的黃昏渡口,必然是指的那個地方了。不知怎麼回事,自從前天與郭老人那次邂逅之後,老人在他的記憶裡,竟然留下如此深的印象,而每一次憧憬到老人形影時,竟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情意,那是一種對故人的依念,竟然會安排在一個素無相往的陌生老人身上,的確是有些匪夷所思。

  黑水仙忘命的一程奔馳,在晌午時分,寇英杰已經遠遠看見了四郎城城廓的影子。

  在長久露宿風沙的艱苦行程之後,此刻首度接觸到人煙聚集的一處像樣市鎮,內心真有說不出的喜悅!

  四郎城在圍繞上都一連串的大小市鎮裡,算是很富庶的一個地方。

  市鎮雖然不算大,但是尚還整齊,商業也很發達,人種很雜,居民除蒙人回人以外,多數都是由冀、晉二省移居來此的漢人,流行北方的官話,是以寇英杰策馬進得城來,首先就有一種親切的感覺。這地方,他以前來過多次。

  市北有一塊招牌「九里香」,是個姓馬的回人開設的客棧,前面經營飯館,後院有兩排客房供人住宿。門面很小,長長的一間門市堂房,擺設著兩排白木案子,木案兩側放置著兩列長板凳。

  原來是白色的粉牆,早已為油煙所燻黑,就在半黑不白的牆壁上,橫三豎四的貼著幾張紅紙條,昭示著幾樣酒菜的名目。

  當然,這種地方要想吃什麼講究的東西,那是不可能,無非是大鍋燒烤的牛羊肉,還有一種用平底鍋烤出來的鍋餅和小米粥。能吃到這些,已經很不錯了。

  寇英杰獨自個要了兩角酒,切了一斤肉,就著餅和粥吃了一個夠。

  他那匹愛馬由他親自陪著一個夥計牽到了馬槽裡,這樣他才安心的在棧裡歇息了下來。棧房裡睡的是火炕,倒是暖烘烘的。他雖然騎馬奔馳了大半天,倒也不十分疲倦,黃昏前後,他獨自牽著那匹馬踱出客棧,在街口一家專門釘馬掌的鐵匠店裡,為那匹愛馬黑水仙削平指甲,釘了四塊蹄鐵,又修剪了一下馬蹄上過量的毛,整個的梳理之後,這匹黑水仙看上去可就更神駿了。

  不知是誰看出了這匹馬的來頭,張揚了出去,頓時引起了許多好奇的人圍看。

  寇英杰拉馬步出時,身後跟滿了閒人,大家對於他這匹馬無不讚賞有加,甚至於還有一個專營馬市生意的人,毛遂自薦的上來與他搭訕,願意介紹一個人用五千兩銀子成交,而他本人卻要從中抽取一成的佣金。對付這些人,寇英杰祇得耐著性子解說了一番,力言自己無意賣馬,後來問的人多了,他就乾脆否認這匹馬是黑水仙。這麼一來,果然打消了很多人的興頭。

  他騎著馬踏過了一條石板道,遠遠的可就看見了那道源遠流長的上都河。這道河源流自「沽源」縣境,繞上都而入熱河,為欒河上流,河面甚寬,為這地方唯一可行舟泊的河流,兩岸舟泊如雲,來往頻繁,貨商雲集之處,設有渡口,兩岸並有堆放貨物的倉棚,設有茶館,馬棚,人物閑雜,吵鬧亂囂得很!寇英杰察看了一下地方,無意在此逗留。好在他與郭老人的約會,是在明日黃昏,正好有一整天的時間可供消遣。

  說到消遣,著實也沒有什麼地方好玩,這次他北出長城,深入大漠,實在說就是旨在這匹寶馬黑水仙,馬到了手,反倒覺得一身悠閒,有些無所事事的感覺。當然,在沙漠裡見識了很多事,也目睹了一些所謂的奇人。這些人,這些事,直到現在他還是諱莫如深,難以想像得透。無論如何,他卻是增長了見識,頗有不虛此行的感觸,至於明日即將見到的那個郭姓老人,他內心更是充滿了新奇與幻想。不可否認,郭老人必然是一個風塵中的異人,他那身出奇入化,高不可測的武功,的確令人神往,那種悠閒雍容的風度氣質,更令人由衷的傾慕。寇英杰下定了決心,暗許明日黃昏時分,果真要是見到了他,一定要好好結交這個人,就是他無意收下自己這個徒弟,也得要與他攀上一個忘年之交。想著想著,眼前已來到了江口,但見一艘艘帆船,停泊在岸邊,舟夫子正把盛裝在草袋裡的鹽包,一袋袋的抬到船上。鹽、鐵、皮毛,是這地方大宗的出口貨物。當然,最著名的一項產物,卻不為外人深知——那是黃金。包括沙金與山金,這裡儲量都很豐富。

  一想到黃金,倒使他意外的發覺到水面上的一艘金漆大船。那是一艘極具氣派,吃水量極重的雙桅四帆的金漆大船。其實,在他發現這艘大船以前,這艘豪華的大船早已吸引了上千人的注目。這些人在距離舟泊處的岸邊,集結成一片人潮,遠遠的向著那艘船注視著。

  這可又是一件不常見的新鮮事兒。

  寇英杰忽然發覺到這幾天的所見所聞,竟然比以往二十年的閱歷,就某種意義上來說,都更豐富得多。在昨晚那輛金漆豪華馬車尚未褪除記憶的此刻,再次的目睹著這艘更為鮮明奪目的金漆座船,確實使得他的內心激盪出一些不可名狀的遐思。

  這艘船就氣勢,排場,色澤,噸位,無論那一項來說,都使得附近任何一艘船,黯然失色。也許是它的體積太大,吃水量過重,使得難以靠岸,非要停泊在江心不可。

  絢麗的陽光,照射在黃金色澤的船艙上,反射出五彩繽紛的漫天霞光,水面因以泛染出萬點金星,一江異彩。莫怪乎兩岸的這些人都看傻了。

  眾口紛紜,莫衷一是。有人猜說是帝王出巡,又有人說是蒙古親王入朝中原,路過泊舟,又有人說是某一巨商蒞臨,還有人說是留居關中的「金大王」來到這裡收購黃金了。抱持後者傳說的人最少,然而寇英杰卻以為這個傳說較諸其他各項都更真切得多。騎在馬上,他打顯著這艘金漆大船的結構式樣,只見船艙共分三層,當得上是名副其實的樓船。那些漆著金漆顏色的船艙,都配有雕著各式鏤花式樣的門窗,艙門處深垂著珠簾,難以看穿艙內的一切,船長七丈,寬三丈,當得上「巨舟」二字。

  寇英杰隨即又注意到,就在這艘大船的船頭與船尾甲板上各置有一個三足獸鼎,鼎面亦漆以金色,由鼎內裊裊冒著一股白煙。看樣子像是祭祀用的。就在這艘金漆樓船的艙面上,前後左右,每面都站立著一個身材偉岸的黃衣漢子。黃衣漢子腰間都扎著一根同色的絲絛,每人頭上戴著一頂黑皮便帽,空著兩隻手,卻不見攜帶兵刃,但有一副專一侍衛的神態,倒與昨夜那些開道的馬上漢子神態相似。

  一想到這裡,寇英杰由不住心裡怦然一動,初步判斷,昨夜的金車,與今夕的金船,他們之間可能是一路的,即使不是一路,也必然有著某種關聯。想念之中,即見那艘金漆大船之內,忽然湧出來了七八名青衣大漢,合抱著一條踏板,使之搭向岸邊,即見艙內步出一個身著藍色緞衣的矮瘦老者。

  這人生就的一雙三角眼,兩撇掃帚眉,後背微微上弓,偏偏兩隻手顯得較常人長了許多,直直垂在前面,襯著這人的一對招風耳,那副樣子簡直像煞是一隻猿猴。只是猿猴當然不會有這等雍容華貴的姿態。手上搓著一對虎眼玉核桃,瘦若雞爪的一隻手腕子,竟然佩戴著一隻碧綠碧綠的翡翠鐲子。

  寇英杰甚是納罕,他還是第一次見過男人戴鐲子的,由不住多打量了他幾眼。

  即見那藍衣老人方自步出艙,大概礙於眾人的圍觀,有點不大高興,眉頭皺了皺,卻也無可奈何,嘴皮子動了一下,像是關照身邊人什麼話。他身邊一名黃衣漢子頓時應聲跑向後艙,須臾由後艙牽出了一匹紅鬃駿馬。

  黃衣侍者牽馬由踏板上走過彼岸,只見搭板上下搖晃著,兩岸眾百姓俱都發出了驚嗟聲。那個藍衣的矮小老人,卻緊緊的躡在馬後一齊步下踏板。

  寇英杰立刻發覺到老者身手不凡之處,他雖然像是有意作出一副十分仔細的神態,其實他足下卻穩健得很,一任踏板上下搖晃,那雙腳步卻像釘在踏板上一般的實在。

  人馬到達彼岸之後,黃衣侍者鞠躬彎腰的向老者告退,後者不耐煩的揮了一下袖子,遂即翻身上馬。面前人紛紛讓開,即見藍衣老人沉著一張雷公臉,霍的抖動繩索,胯下坐馬,已絕塵而去。黃衣侍者遙遙佇候著老者遠去之後,卻又現出一副大剌剌的模樣,兩隻手像趕雞也似的驅散著兩側的百姓,咳了一聲,吐出一口濃痰,才由踏板上踱回座船。那座踏板隨即又由原來的幾名青衣漢徐徐抽了回去,一切又回復到原有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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