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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五


  卿本佳人,何以自賤……一霎間,那隻伸出去的手,竟是再也收不回來。

  「但見樓頭楊柳綠,悔教夫婿覓封侯」……那是形容古來女子的自傷身世,嘆惋年華的無情飛逝,青春的一去不返。

  時美嬌的感傷卻毋寧較前者更為深刻,更為刺痛,一驚之後,四大皆空,簡直有不盡茫茫之感。真個的,自己這般出生入死,任青春之如水流逝,所為何來?為的是什麼?等的又是什麼?

  只為了那個年歲較自己父親還大的男人柳蝶衣?自己與他,最後的結局又是什麼?

  一念之驚,由不住激伶伶打了個冷戰。彷彿是萬把飛針,一股腦齊扎心頭……在一陣驚天動地的震驚之後,復而衍生出無盡的空虛惆悵……

  恍恍然前行了幾步,就著面前淤集的一脈流水,她緩緩地蹲下身子,即在那水面倒影裡,摸索著自己的影子,逝去的年華,一霎間,淌出了傷心的眼淚。

  她哭了。像個小女孩子樣地哭泣起來……落下來的眼淚,點點滴滴跌向水裡,看似無聲,卻在她平靜的心潮,激發起無比的滔天巨浪……

  那樣的無助、自傷……既為著流逝的既往,更復是無盡的未來,其實俱是灰色的一片,毫無生氣希望,焉能不令人為之心碎?

  片片紅葉,打空中凋零而下,映上天光,紅彤彤的毫無聲息地俱落向流水。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人生一場,包容著的是如此多的無奈!思前想後,毫無生趣,無盡傷懷都化作涓涓紅淚,也同於空中紅葉,片片落紅,俱飄向無情流水。

  這般經歷,前所未見。

  一個人伏在石頭上,聲聲抽搐,泣到傷心時,彷彿整個身子都酥了。

  卻在這時,一個人的影子,居高臨下,疊落在眼前的水面上。一動也不動,只是向她漠漠地注視著。

  徐徐山風,飄動著這個人的一襲杏色長衣,甚而他頭上的棕色長髮,也不時揚起──背山的紅葉,映襯著他居高的站姿,彷彿是一隻凌空的巨鳥,含蓄著幾許出世的高超意味。

  緊接著這個人由站立之處,投身而下,一如燕子的隨風翩躚。黃衣一片,依然是不著一些兒聲息……

  卻是有一種奇異的微妙感觸,使得正在哭泣的時美嬌忽地止住了泣聲,抬起頭來。

  「啊……」

  一霎間,她嚇得呆住了。

  「柳……先生……是你……你……」

  簡直難以置信,面前站著一個人,這個人竟然會是柳蝶衣,他卻怎麼會戲劇性地出現在這裡?

  一驚之下,時美嬌簡直要昏了過去。本能地警覺出自己的一絲不掛──霍地搶前一步,急忙拿起來曬著的衣裙。不及著體的一霎,她卻又望著對方佇立面前的身子呆住了……

  這個震驚太突然,太不可思議了。

  怎麼會才想到他,他竟然就出現了?微妙的心理感觸,竟然使得她一時忘記了赤身露體的羞窘,便自這般癡癡地直望著對方發起呆來。

  面前的這個人,果然正是柳蝶衣。

  四隻眼睛對看之下,這位飄香樓的主人,亦不免臉上泛起了一片紅潮。以他那般素養定力,在面對著時美嬌一身赤裸,宛若羊脂白玉的惹火胴體時,竟然也顯出了一種亢奮,甚不自在。

  一霎間,他眸子裡爆射出灼灼光彩,情不自禁地竟向著她裸露的身子瀏覽不已。

  時美嬌呀的一聲,這才警覺了,慌不迭拿起衫褲,匆匆著穿,哪裡穿得上?濕衣濕褲,揉作一團,分也分不開……偏偏在這般要緊場合,出醜是出定的了,心裡一急,簡直要哭了出來。

  若是換成第二個人,她早也羞極而惱,說不得出手賞他一掌,或是怒顏以向,卻是眼前的這個人,萬萬不能。

  連驚帶嚇,又羞又急,越急越穿他不上,打濕的衣褲,簡直就像是條繩子,哪裡穿得上身?

  「你……你……」身子一歪,幾乎倒在了水裡。

  便在這時,柳蝶衣已翩然來到她的身邊。

  時美嬌一掙未已,鬼使神差地竟自倒向他的懷裡,倒在了柳蝶衣張開的雙臂。

  「你……不……柳先生……柳先生……」那樣嬌荏無力,推扯不清……忽然,在柳蝶衣的摩挲裡靜止不動。

  像是一隻橫陳砧板行將去鱗的魚,她整個身子都顫顫地微動著,眼睛裡交織著乞憐的目光,小可憐的模樣兒,卻也不無媚態。畢竟是眼前的邂逅太稱離奇,太不可思議了。

  柳蝶衣把她抱在了臂彎裡,他素日的養性功深,雖不至一上來就色授魂銷,卻也霞飛兩鬢,星目閃爍,有難能克制之苦。

  像是瀏覽著一片上好的美玉,他的眼神兒時時在時美嬌赤裸的身子上逡巡……時美嬌不勝嬌羞,恨不能眼前有個地洞,讓自己鑽了進去。

  「不……先生……柳先生……」

  雖說兩者早已超過主從的關係,也曾有過呢喃的燕好時光,但是他在她的心目裡,永遠高高在上,永遠是個神。是以,即使在最親密的時刻,她仍然不能忘懷尊稱他為先生。

  卻是與這位先生的一段舊日之情,早已冷卻,不再繼續,何以這一霎間……

  真是太離奇了。

  她好怕、好怨、好委屈。

  原打算與他之間,自此一刀兩斷,劃定鴻溝,卻是在突然面對他的這一霎間,竟然無以抗拒。

  可憐的女人……便是那麼幽然無助地流下了眼淚。

  ***

  此刻,她正用浸滿了眼淚的眸子,無言地向他默默注視著……

  像是又回復到了昔日初次定情時的那種細緻甜蜜……

  在散滿了紅葉的石穴洞室,打量著一天的悠藍,人的感觸只是懶散和陶醉。

  便是這樣的死了也好……時美嬌仍然還是赤裸著身子,卻已不再害羞。

  那麼瘋狂地,跌落在滿地的紅葉堆上恣情繾綣,真正前所未見,連做夢也不曾夢過……她卻是真切切的親身經歷過了,滋味欲仙欲死……妙不盡言……

  是以,這一霎,當她用流淚的眼睛再一次輕憐蜜意地向他注視時,以往的怨恨、委屈,早已不復存在──飄揚得無影無蹤……

  唉!這個人……

  這猶是敵人的陣營之中,卻沒有一些兒牽掛懸心。

  那是因為,她深深地相信他的無所不能,不管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哪怕是刀山劍樹,只要有他──柳蝶衣在身邊,便無可擔憂。

  這個愛花的人,飄香樓的主人就有那麼一種魅力,令他屬下所有追隨他的人,無論男人女人,都能矢志效忠,毫無怨尤,死心塌地地寄以信任。

  想想看,如果連柳先生也罩不住了,這個世界還有什麼好混的?還有什麼人好寄以信任?即使聰明美麗,蘭心蕙質的時美嬌,也不免這般認為,其他各人也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柳蝶衣──這個中年男人,也許連他自己也不甚清楚,他竟然具有如此魅力。

  他如此細緻,體貼入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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