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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馬君武停步長揖,高聲喊道:「晚輩馬君武,叩候老禪師金安。」說完話,跪拜下去。

  通靈禪師又一聲長歎,答道:「請恕貧僧殘廢之人,不能迎接,小施主請來一談。」

  馬君武口裡答道:「晚輩正要拜見老禪師,有事請教。」暗地裡卻全神戒備,緩步向著通靈禪師走去。

  馬君武走了四五步,突見眼前火光一閃,接著和尚身側亮起了一盞油燈,瑩瑩青光,照明石洞。馬君武凝神向通靈禪師看去,只見一個鬚髮虯結連在一起的怪人,盤膝端坐在一個用草編成的墊子上,耳鼻都已被那連結的鬚髮掩住,只有兩隻眼中神光炯炯。和尚笑著露出一口白牙。在這整年不見天日的石洞中,又陡然看了這樣的一個怪人,馬君武雖很大膽,也不覺心中一涼,遲疑了一下,才又緩步向前走進。

  通靈禪師突然放聲一陣大笑道:「小施主請放心吧,你已一連拆解了我三輪猛攻,老和尚已到力盡技窮地步,只管前進無妨,貧僧自入石洞之後,已十年未和生人晤面了,難得小施主的駕臨,請到這邊小坐,老和尚和小施主暢敘一番。」

  馬君武聽完話,膽氣一壯,走近通靈禪師跟前,抱拳長揖,道:「打擾老禪師清修了。」

  通靈禪師抬起一雙神光逼人的怪眼,深注馬君武臉上一陣。笑道:「看小施主的功力,尚不到拆解我掌力的程度,但我三輪掌風,均被小施主化解開去。在這寬不到五尺的夾道之中,就是比老僧功力深厚的人,除了硬接我掌力之外,也無法用閃避的身法躲開我的掌力,而小施主竟能以精妙奇特的身法,借力化力,連拆我十招以上,小施主懷此武林中聞所未聞的奇技,必然是受過高人傳授。不知找我這四肢不全,與世無爭的人,有什麼教言吩咐?」

  馬君武躬身答道:「老禪師潛修山中,晚輩打擾清修,尚望恕罪。」

  老和尚呵呵一笑,道:「小施主年少老成,勝而不驕,尤屬難得,剛才老僧已算敗在小施主手中,你有什麼事但請吩咐,老和尚知無不言。」說完伸出瘦如鳥爪般一隻左手,指著旁邊一塊青石,示意馬君武坐下。

  馬君武心知這鬚髮虯結的老和尚,過去必是一位空門高人,潛修深山,如非是參悟了佛門祕奧,定有著難言隱衷,心念及此,頓生敬仰,深深一揖,才如示坐下。

  老和尚看馬君武拘謹多禮,一派溫文,心中亦甚喜愛,大笑著問道:「小施主駕臨荒山,當非無因,什麼事直講無妨。」

  馬君武略一沉吟,即把李青鸞被擄、又被截劫的事很詳盡地說了一遍,只把曹雄辣手刑訊那和尚口供一段隱了起來。

  通靈禪師聽完了馬君武的話,全身微微發抖起來,半晌才長長一聲歎息,道:「出家人造此冤孽,實在愧對我佛,不過這件事關係太大,貧僧如推腹直告那截劫令師妹的兩個和尚來歷,小施主必然要冒奇險去追尋令師妹的下落,縱然小施主身懷絕學,恐怕也有去無回。」

  老和尚話未說完,馬君武已接口道:「但請老禪師指示一條明路,晚輩就感戴不盡,涉險歷艱,非所計較。」

  老和尚閉上眼,不再答馬君武問話,燈光照著他顫動的雙手,嘴唇微微啟開,顯示他內心正感受到極大的激盪。

  足足過了有一刻工夫,通靈禪師突然睜開兩隻環眼,眼睛裡含蘊了兩眶晶瑩的淚水,右手緩緩提起垂在地上的僧衣,馬君武隨眼望去,只見通靈禪師兩條腿自膝以下,已全被截去,不覺心頭一震,問道:「老禪師的腿──」

  老和尚鬆開提起的僧衣,放聲一陣大笑,道:「小施主自信比我的功力如何?」

  馬君武道:「老禪師掌力渾雄,功力自較晚輩深厚多了。」

  通靈禪師點點頭,道:「小施主雖已得高人傳授絕學,但功力火候,還嫌不夠,如欲往救令師妹,那無疑飛蛾投火。但我已敗在小施主的手中,依武林規矩來說──」說到這裡停住,突然雙手合十,仰臉祈禱道:「我佛慈悲,恕弟子洩露師門隱密之罪吧。」說著話,環眼中淚珠滾滾而下,似有著無限苦衷。

  馬君武坐在一邊,看得心中大感不安,從通靈禪師的幾句話中,他已聽出一點端倪,截劫李青鸞的和尚,必是和通靈禪師同出一源。

  通靈禪師禱告完後,激動的神情漸漸平復下來,歎道:「小施主所探詢令師妹被擄去處,正是貧僧的出身師門,我因違寺中戒律,被截去雙腿逐出門牆,連我親傳的兩個弟子也一同遭逐,我們師徒歷盡艱辛,經過多年來的努力,才在大湖山修築了這座雲霧寺,我因雙腿已斷,不願再見生人,幸好寺後有一座天然石洞,遂遷居此處。老僧未被逐出門牆之時,在寺中地位不低,難免有很多弟子暗中前來探視,因為寺中戒律嚴酷,凡是被逐出門牆的人,都不准門下弟子來探看,一經發覺,立被處死。為避免株連無辜,我遷居這石洞之後,就立下了一個不合情理的規矩,凡是來見我的人,不問是誰,必先接我十招以上掌力,十年來有不少人進過這座石洞,但都吃我掌力逼退──」說到此處,老和尚突然一陣急喘,嘴角間湧出來兩行鮮血,人也搖搖欲倒。

  馬君武心中大驚,趕忙雙手扶住他,連聲問道:「老禪師,你怎麼了?」

  通靈禪師喘息一陣,苦笑道:「我在被逐出門牆之時,已被他們用透骨點穴法,點了我藏血、腹結兩穴,這兩處穴道,是我師門的獨門點穴手法,除了寺中幾位師叔、師兄能夠解得以外,天下武林同道,能解透骨點穴法的人,恐怕很難找得出來了。」

  馬君武問道:「那麼老禪師是不是能解得呢?」

  通靈禪師點點頭道:「我雖然懂得一點祕訣,卻無法解開。」

  馬君武低頭默然,通靈禪師又喘息一陣,接道:「他們用透骨點穴手點了我藏血、腹結,留下我一條性命,但並非真的饒恕了我,只不過是讓我多受十年活罪,剛才我發掌攔擊小施主時,用力過多,致引得傷穴發作。」

  馬君武黯然接道:「想不到晚輩無意之中,引發老禪師的傷勢──」

  老禪師搖搖頭道:「就是貧僧不動手,我也活不過六個月了。這十年來,我獨處石洞,原想以本門內功心法,療治傷穴,哪知十年苦功,仍屬白費。近月來自覺肝膽一脈逐漸麻木,而且不斷擴展,腹結穴氣血交接之處,每日子午兩時辰,痛如刀割,雙穴傷勢既發,已難久於人世,我在死前,能把師門惡跡揭露出來,雖然對師門不忠,但總算替天地間留下了一份正義──」

  老禪師話尚未說完,一陣血翻氣湧,連著吐出來四五口血,而且鬚髮顫動,全身發抖,看神態模樣,已知他極力在忍受痛苦。

  馬君武心中大慌,卻苦於無法替和尚解除痛苦,只有扶住通靈禪師身子,黯然神傷。

  過了好一陣工夫,老禪師才鎮靜下來,接道:「我這潛修養傷的事,連追隨我的弟子也不知道。就是初見小施主時,我也不準備洩露師門祕密,後來又想到,我如不說出這件隱密,不但令師妹無法得救,就是天下武林道上,也永不會知道在那冰霜封鎖的深山之中,一座莊嚴宏偉的寺院裡會住著一群身披袈裟、外貌仁和,其實兩手血腥、無惡不作的空門弟子,老和尚死後亦愧對我佛了。」

  話到這裡,通靈禪師突然雙目閃動,神態肅穆起來,推開馬君武扶在身上的一雙手,又道:「一來他們作惡的巢穴,僻處深山,人跡罕到;二則我幾位師叔、師兄的武功,已登峰造極,天下能和他們頡頏的人,實在寥寥可數;再加上寺中有一株天地間僅有的奇樹雪參果,功能起死回生,返老還童,只要食一枚便助長功力不少,這株天地間靈氣孕育而成的奇樹,助長了他們的凶焰──貧僧就是為勸阻我師叔及掌門方丈,稍斂惡行,而遭逐出門牆,我的法號,本來是名叫一明禪師的。來到這裡潛修避禍,才改作通靈──」說到此處,禪師尚已支持不住,又吐出一口血,暈了過去。

  馬君武急急扶起老禪師,用推宮過穴手法推拿他藏血、腹結兩穴。無奈透骨點穴法和一般點穴法大不相同,馬君武替通靈禪師推拿了半晌,仍是毫無作用。

  過了足足一刻工夫,老和尚慢慢地睜開一雙失神的環眼,微微搖著頭道:「我已經不行了,小施主千萬別涉險到大覺寺去!你就是一定要去,也要多請些高手同去,入洞時你化解我掌力的身法,似乎是一種極為繁難至高武功,移步出手,招招含蘊玄機,我知道那不是你們崑崙派中所有的身法,小施主必是另從高人學來,傳授你這身法的人,也許有能力和我師叔、師兄們相抗衡──」

  說到這裡,已是上氣不接下氣,神情上痛苦萬分,但他仍斷斷續續地說道:「──我幾位師長──不但武功登峰造極,而且我三師叔玄虛,更練成一種極歹毒的百毒掌力,中人──必死──只有乾元指神功可──破──」

  老和尚極困難說出他最後一個破字,似乎是言猶未盡,但已再難續說下去,兩眼一翻,口中鮮血泉水般湧出,全身抽動一陣,閉目逝去。

  馬君武目睹這出污泥而不染的高僧死狀奇慘,心頭升起了一份愧咎,如果自己不來尋他求教,也許他還能多活一段時間,想著想著,淒然淚下,扶正他屍體,倒身拜了兩拜,帶著滿眶熱淚,緩步出洞,走了幾步,又不自主回頭望去,幽暗的山洞中,只有那盞孤燈,仍吐著熊熊的光焰,照著四肢不全、滿口鮮血的通靈禪師,倍增淒涼之感。

  馬君武滿懷沉痛,出了石洞。見曹雄急得在洞外走來走去,回頭見馬君武帶著滿臉淚痕出來,心中一驚,跳過去拉著馬君武一雙手,問道:「你怎麼了?」

  馬君武搖搖頭,慘然道:「我沒有什麼,可是通靈禪師死了。」

  金環二郎轉了轉俏目,笑道:「那個臭和尚死了你卻哭什麼──」

  馬君武未答話,站在旁邊的灰衣僧人突然接道:「你怎麼滿口胡言亂語,我不信就憑你你那點功夫,能傷了我師父?」

  馬君武黯然歎惜道:「老禪師功力深厚,我豈是他的對手,是他自己傷穴發作而死。」

  灰衣僧人聽了馬君武這話後,果然鎮靜下來,兩眼中汩汩淚下走回石洞裡去。

  馬君武拉曹雄在石洞外面,把入洞會見通靈禪師經過,很詳細地說給曹雄聽,任他金環二郎生性冷僻,手辣心狠,也聽得心裡面冒上來一股冷氣,歎道:「這通靈禪師倒不失為一個好人,他那些同門師叔、師兄,對自己師侄、師弟,下了這等毒手,手段也太陰毒了。」

  馬君武看曹雄一眼,見他竟也流露淒然感懷神情,心中很感快慰,暗道:看來他並非天性陰毒,以後我要找機會好好勸他,不難改去他辣手狠心的習性,也不枉他對我一番情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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