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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田秀鈴反手一抹面上淚痕,面對青雲道長,悽然一笑,道:「不用他說,我自己來說,我便是南宮世家中的第五代的寡婦。」

  青雲、青石、青松心頭齊地一震,目瞪口呆,再也說不出話來。

  田秀鈴悽然笑道:「道長們可是奇怪嗎?南宮世家中的寡婦,為何會與任無心走在一起?」

  任無心忍不住長嘆一聲,接口道:「這位夫人身雖在南宮世家中,但心胸卻仍皓潔如月,她也不忍再看南宮世家中的所作所為,是以不惜冒著極大的危險,反出了南宮世家。」

  青雲、青石、青松恍然對望一眼,心中又不禁為之深深嘆息。

  只見田秀鈴又自悽然一笑,道:「道長們此刻想必已了解,為何任無心會對我如此羞侮,只因我是南宮世家的寡婦,而這個寡婦卻偏偏──偏偏對他──」喉頭一陣哽咽,語聲難以繼續。

  任無心長嘆一聲,道:「在下何曾出言羞侮了夫人,夫人祇怕是──」

  田秀鈴又自一抹淚痕,冷笑接口道:「相公你也不用解釋,一個寡婦,不去悲悼亡夫,反對別人關心,別人自然是要瞧不起的。」

  任無心黯然道:「你錯了──錯了──」他目光隱隱似也被激出了淚光,黯然一笑,接道:「有什麼話,你何苦──」

  田秀鈴悽然笑道:「我實在忍不住了,有什麼話,都要在此刻說出來。」

  青雲、青石、青松悄悄對望了一眼,知道此事必定複雜糾纏,自己實不能參預其間,悄然使了個眼色,便待退出房去。那知田秀鈴卻突地大喝道:「道長們莫要走──」

  她面上滿佈著的笑容是那麼悲慘而悽涼,使得青雲道長們再也不忍移動腳步。只聽她緩緩接道:「賤妾要當著三位道長之面,說出件久已隱藏在心裡的秘密,好教道長們知道,賤妾並不是個厚顏無恥的人。」

  青雲道長等齊地垂下目光,不忍再看她面上無聲流下的淚珠。田秀鈴任憑淚珠湧泉般流下,也不去拭擦,目光夢幻般望向窗外迷茫的天色,開始敘出了她那段深深隱藏著的秘密。

  「十年前,有個家世淒苦的髫齡女孩子,卻被一個聲名顯赫的武林世家看中,收為他們的童養媳,她那時也不過只七八歲光景,而她的未來夫婿卻只是個六七歲的童子。這一對少年童子,自幼生長在一起,又是對未來的夫妻,在別人眼中看來,自應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幸福的很。

  「那知事實卻絕非如此,他兩人竟似乎是天生的冤家對頭,無論誰瞧著誰,都會有種厭惡之感,自心底湧至,而兩人卻又絕不似別的同齡童子,要互相捉弄自己厭惡的人,卻只是互相逃避,誰也不願見著誰的面,只因他們在互相厭惡之外,還互相畏懼,一見對方之面,便宛如見到毒蟲蛇蠍一般。但他兩人卻都是絕頂聰明之人,在人人面前,絕不將這種厭惡之情現於詞色,而他們心底的厭惡與憎恨卻在日日加深。」

  她語聲悽涼而哀婉,宛如在敘說別人的故事,但誰都知道她說的正是自己,也猜出她所厭惡的人,想必就是南宮世家之第五代少主人。人人心底,都不禁泛起驚異之情,屏息靜氣,凝神傾聽。煙雲繚繞,檀香的氣息更見濃郁,但卻仍沖不淡室中悲哀沉重的氣氛。

  只聽田秀鈴緩緩接著道:「時日便在他們憎恨與厭惡中無形逝去,他們也都由髫齡童子變為少年,這兩人無論自何方面看來,俱是雙天成佳偶,那武林世家的主人,便決定在那女孩子十六歲那年,為他們倆正式成婚,她久在那家族的束縛之下,心中雖厭惡不願,卻絲毫不敢反抗,只是默默地承受著一切。但是她外貌越不敢反抗,內心的反抗卻越是激烈,到了成婚那日,她竟在吉服下暗藏了利刃,準備只要她夫婿觸及她身子,她便要先殺了他,然後橫刀自刎。」

  青雲道長等不禁齊地驚嘆一聲,任無心目光閃動,忍不住沉吟道:「不知那女子為何會對她夫婿如此厭惡?莫非其中還有隱情?」

  田秀鈴幽幽一嘆,垂首道:「人之喜怒好惡,有時根本無法解說,但是她之所以厭惡憎恨她那未來的夫婿,卻確實別有原因。」

  任無心脫口問道:「什麼原因?」

  田秀鈴霍然抬起頭來,沉聲道:「只因他天性狡黠多疑,無論對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加信任,人又寡情,自幼所說之話,便處處和人相反,即如此物明明是甜的,他偏說苦的,明是方的,他偏說圓的,教人無從捉摸,而且隨時隨刻,都生怕有人加害於他,每日晚間,要等別人全都睡了,他方肯安睡,縱是他親生母親所說的話,他也絲毫不加信任。」

  她長嘆一聲,接道:「這種性格,或許是因為他生長的環境所培養而成,只因他數代祖父,俱是成婚後便立刻遇難而死,是以他自幼便憎厭成婚,自然也就連帶地憎惡於他未來的妻子了。」

  任無心沉重地嘆息一聲,黯然道:「無論何人,生長在那種環境之下,祇怕都難免變得神志失常,行動怪異的。」

  青雲道長等更是聳然動容,他們年紀雖大,實是涉世不深,聽得人世間這些光怪奇異之事,一時間都不禁驚得呆了。

  只聽田秀鈴接道:「若要那女孩子與這種性格之人結成夫妻,她自是寧死不從。婚禮那日,儀式雖也隆重卻極簡單,只因這武林世家聲名雖顯赫,但卻極少與武林人士往來,是以可說是絕無賀客。」

  青雲道長嘆息一聲,道:「南宮世家的少主人迎親,在武林中應是件大事,但卻做的甚是隱秘,貧道們連訊息都未得到。」

  田秀鈴接道:「只因婚典那日,絕未發出一張請柬,是以不但沒有賀客,連賀禮都未見有人送來。」

  任無心目光突然一閃,接口道:「真的連一份賀禮都沒有嗎?」

  田秀鈴似乎也聽出他語聲有異,轉目瞧了他一眼,搖頭道:「一份也沒有。」

  任無心沉吟半晌,道:「姑娘請說下去。」

  田秀鈴道:「還未到起鼓之時,婚典便已結束,那女孩子思潮紊亂,被人暈暈地送入了洞房,只聽她祖婆再三叮嚀,要她為這世家早早生個傳宗接代的兒子,又笑著說:『我家的媳婦都有宜男之相,頭胎必定是會生男子的。』」

  她目光露出了憎恨之色,恨聲接道:「但那些人終於走了,洞房中終於只剩下一對新人,那女子手掌縮在袖中,掌中緊握著刀柄,只要那男孩子動她一動,她便要拔刀而起。那知那男孩子卻當真是聰明絕頂,竟似乎早就看破她心意,突然冷笑問她:『你手裡拿著刀做什?莫非是要殺我嗎?』

  「她自然吃了一驚,只見那男孩子突然走去關了窗戶,拴起房門,望著她沉聲道:『你放心,縱然你跪在地上求我,我也不會動一動你,從今以後,你我白天是夫妻,到了晚上,你睡床,我睡地。』

  「但那女孩子卻連與他同處一室也不願意,當下便問他,這樣裝做要到幾時?那男孩子面上竟突然露出了一種奇異的神色,對她說:『生為我家的人,便凡事都得受些委屈,老實告訴你,連我此刻都不知道這家裡究竟有多少怪異的事,你若不能忍受,祇怕便會遇著比死還要悽慘的事。』

  「那女孩子聽他這般言語,又不禁大是驚異,只見他呆呆地立了半晌,眉宇間似乎充滿了怨毒,緩緩接道:『如今我既已成婚,祇怕不出一兩個月,便要走了,我如此對你,倒不是對你有什麼仁慈之事,只是不願為他們留下後代而已。』

  「直到那一天,那女孩子才發現家族之間,似乎也彼此充滿了憎恨,這家中的關係,竟是以恨來互相維繫的。那孩子說完了話,自管在地上睡了,也不再理她,二十多天之後,他果然出去了,臨行之前,他並未對她那名義上的妻子說一句話,只是狠狠地瞪了她兩眼,這兩眼中的怨毒與憎恨,可使任何人永生都不會忘記,而他一去之後,也永遠未再回去。」

  她目光在眾人面上緩緩掃動了一遍,悽然笑道:「毋庸再說,各位想必已知道那女孩子便是賤妾了,賤妾此番在各位面前敘出這段秘密,為的只是要各位評判賤妾是否是卑下不貞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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