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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璋笑道:「你既是崑崙門下弟子,一切應遵從師父吩咐,我和你娘都到垂暮之年,什麼事都看淡了,你表姐死後,你娘更是萬念俱灰,每天守住養心堂面佛唸經,連我都不准去打擾她,受她影響,我也動了斬絕塵緣,面壁潛修的念頭,你娘雖是出身大家,又跟我宦海浮沉多年,但她還是個慧根深厚的人,我能從名利中醒悟過來,急流勇退,還是你娘的勸告。過去他常對我說,娟兒美慧薄命,相屬早夭,恐難活過二十五歲,果然不幸言中,去年死於天花。你舅父過去歷任州縣正堂,做了很多糊塗事情,本身應了報,又禍及娟兒,因果輪迴之說,看來倒不是無稽之談,你到養心堂去見你娘,明天準備祭品,去奠拜下表姐靈墓,至於你日後行動,我也不願過問,你師父胸懷玄機,他說的大概不會有錯,說不定我遇上機緣,就遁跡世外了。」說畢,起身對霞琳點下頭,緩步出廳而去。

  楊夢寰只聽得兩眼發直,獃若木雞,看父親緩步逕去,頭也不回,說不出心中是什麼滋味,他那裡知道,楊璋擺脫宦海恩怨之後,一顆心靜如止水,「水月山莊」二十年修心養性,已六根清靜,靈臺空明,如果說養性修行之深,比一陽子更為過之,這要歸功於他宦海隱退後,萬念俱灰,一個人到了無嗔無念的境界,對生死情慾,真看成過眼雲煙,什麼事也不放到他的心上了。楊夢寰看父親背影消逝廳外,不禁落下兩顆淚珠,霞琳送給他一方絹帕,安慰道:「寰哥哥,你不要傷心好呢?」

  夢寰接過絹帕,擦去淚痕笑道:「走!我們去見我娘」。

  「水月山莊」並不大,楊璋所以取這個名字,無非感嘆人生猶如鏡花水月,一切功名富貴,都是空幻的意思,養心堂修築在一片翠竹叢中,漪漪綠篁傳出來聲聲佛號。

  楊夢寰帶著霞琳,繞著竹林曲徑,走近養心堂,那只是三間茅舍,竹几木椅,打掃的纖塵不染,正中一張白松木八仙桌,坐著一位青衣衣裙美麗的中年婦人,雙目微閉,口誦大悲經,楊夢寰緊走兩步拜伏地上,道:「娘,寰兒回來啦!」

  楊夫人慢慢睜開眼睛,莊嚴的臉上露出一絲慈愛的微笑,摸著夢寰頭頂道:「你回來的正好,明天是她週年忌辰,她死前還惦念著你,明天叫楊福帶你去她墳上祭奠祭奠,她就葬在西山根下,那是你們小時候常玩的地方。」

  楊夢寰流淚答道:「可憐娟表姊死時,兒連她最後一面也都沒見到!」

  楊夫人扶起夢寰,肅穆慈愛的臉上,也泛出悲傷神色,嘆息一聲,道:「娟兒人雖聰慧,只是生具薄命,她死了倒免去日後受罪,人世間因果纍報,強它不得,你也要不太過傷心,那位白衣姑娘是誰?」

  楊夢寰還未及回答,霞琳早已拜倒地下答道:「伯母,我叫沈霞琳,和楊師兄同屬崑崙門下。」

  楊夫人探身扶起她,拉到身邊,看她嬌稚無邪,一片純真,心中甚是喜愛,微笑問道:「你是夢寰的師妹麼?今年幾歲啦?」

  沈霞琳點頭答道:「我十七歲。」

  楊夫人把她輕攬懷中又問道:「你家住在什麼地方,你娘好呢?」

  這一問,問的沈姑娘一陣傷心,倚偎在楊夫人懷裡,她幼失母愛,十幾年來在澄因大師撫養下長大,老和尚雖然對她百般愛護,但這無法和女人天賦中潛藏的母愛比擬,楊夫人問她娘好,又正觸到她傷心之處。

  沈霞琳姑娘一邊哭,一邊答道:「琳兒命苦,從小就沒了爹媽,師父告訴我叫沈霞琳,可憐琳兒連爹媽什麼樣子都記不得。」

  她哭的婉轉,說的清脆,句句斷腸,字字血淚,楊夫人那深的定力,也聽得感傷萬千,撫著她一頭秀髮勸道:「孩子,不要哭啦!你媽媽就是活著,也不能跟你一輩子。」

  沈姑娘收了眼淚,無限悽傷抬頭問道:「伯母,你看看我是不是早夭之象,我會不會和楊師兄的娟表姊一樣很早就死去?」

  她孩子心性,想到就問,也許問得無心,楊夢寰站在一邊,卻聽得心裡直冒冷氣,楊夫人高喧一聲佛號笑道:「生生死死,本有定數,孩子,你怎麼會想到這些?」

  沈霞琳眨眨大眼睛,幽幽答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想到了,就問伯母!」

  楊夫人兩道仁慈的眼光,深注霞琳良久,答道:「不會的,孩子,你很有福氣,不像娟兒那樣薄命。」

  沈姑娘愁苦的臉上,透出一份安慰的嬌笑,得意的轉頭瞅了夢寰一眼,這孩子就是這樣的天真,楊夫人幾句話,竟給她無限的安慰。

  這神情,看的楊夫人也覺感動,兩道慈愛的眼光,轉盯在夢寰臉上說道:「你父晚年慕道,心誠志堅,他本久歷宦海,詭譎風波,一旦悟道,心若止水,萬念俱寂,最近我看他已到了摒絕一切塵緣的境界,娘雖研讀了數十年佛學,但仍無法切斷一縷情懷,常常以你為念,母子天性,這也難怪,不過一個人的遇合不同,修行全在自己,娘是不能管你許多,你天資雖厚,但不是空門中人,多生妄念,害人害己。」說罷,閉上眼睛,又恢復莊嚴神色。

  楊夢寰不敢再多打擾,輕輕扯下霞琳衣角,退出了養心堂,老僕楊福早已替少爺打掃好了臥室,沈姑娘有過去伺候玉娟的小婢銀瓶,招呼安置。

  第二天一早,楊福備了三色祭品,帶夢寰去憑弔玉娟靈墓,這時旭日初升,山色如畫,淺山崖下,小溪岸旁,綠草地上兀立著一座孤塚,老僕楊福擺好祭品,回過頭滿蘊老淚說道:「少爺,這座孤塚裡,就埋著娟姑娘,回想過去老奴常陪少爺和娟姑娘,來這裡玩耍,你們在溪裡捉魚,玩得高興時,連飯也不肯回家去吃,往事歷歷如在目前,如今景物依舊,娟姑娘卻死了一年了。」

  楊夢寰抑制著無窮感傷,對楊福道:「你先回去吧!我要一個人留在這裡。」

  楊福昨天吃過苦頭,也不敢再多言招災,只勸道:「人死不能復生,少爺不要太過傷心,苦壞了自己身體,老奴等一會來接少爺回去。」說罷自去。

  楊福走後,夢寰再也沒法克制滿腹悲痛,星目中簌簌流下,傷心過度,他反而哭不出聲,跪對青塚,無聲低泣。這種哭法,最是傷神,不大功夫,淚盡血流。楊福跑來見夢寰如醉如癡,喚了兩聲少爺,夢寰渾然不覺,看他星目圓睜,睜角裡汨汨出血,只嚇得丟魂失魄,一路狂奔回「水月山莊」。

  楊璋一大早就出去,行蹤無定,楊夫人正在養心堂閉目參禪,他不敢驚動,沒法子找到了霞琳姑娘。沈霞琳沒有聽完話,已如飛奔去。玉娟墳墓距水月山莊也就不過一里多點,沈姑娘心急如焚,片刻到達,見夢寰果然跪對青塚一動不動,如不是兩眼角有血泊出,直似石雕木刻一般。

  忽然她轉過身子,兩臂一張,猛向夢寰抱去,口裡喊道:「我也不能活了。」

  驀地裡,一陣勁風直向霞琳撞去,同時一個宏亮熟悉的聲音響道:「住手,你真的不想要他活了嗎?」

  變化倉促,沈霞琳本能的向旁一閃,定神看去,面前站的,正是洞庭湖中遇到的長髯老者。

  老者不待霞琳開口,先嘆口氣,道:「他悲慟過深,傷了中元,全身真氣凝聚不散,你此刻貿然動他,他內腑凝聚的真氣無法疏散,必然凝結成了內傷,內功愈深,受傷也愈重,縱然不死,亦必終身殘廢了。」

  說罷,緩步走近夢寰,右掌向背心「命門穴」拍去,左手用推拏手法,活動夢寰「當門」「肺海」兩處穴道,果然不大工夫,聽夢寰長長吁了一口氣,慢慢轉過頭來,霞琳心中一喜,顧不得對那老者道謝,叫了一聲:「寰哥哥。」便兩臂齊伸扶起夢寰,她也不管身側有人,很自然的用雪白衣袖,擦拭他眼角血跡,臉上淚跡未乾,嘴角笑意復現。

  楊夢寰見霞琳情出衷誠,倒也不忍拒絕,祇得由她,轉眼瞥見湖中所遇的長髯老者,肅容卓立身側,輕輕推開沈霞琳,躬身一禮笑道:「老前輩幾時到此,恕晚輩未迎大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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