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王度庐 > 绣带银镖 | 上页 下页


  那多半是些老头儿,而这个身高,膀阔,眼睛圆,胡子髭着,脸面黑中透亮,年纪不过三十,简直象个关帝庙里的周仓,而在前面问他话的这个人,又活象个狰狞的小鬼。刘得飞哪里怕这两人,就又把苹果吃了一口,滋着牙笑着说:“难道就瞧不起我吗!瞧我买不起苹果吃吗?”

  他这样的一再的嬉皮笑脸,不说真话,那小鬼似的恶奴,抡圆了巴掌。狠狠的就打了他一个嘴吧,把他嘴里刚咬下的一块苹果也掉了,半个脸是又发烧,又疼痛。他哭着跃了起来,抓住了这个人,嚷着说:“你凭什么打我!你,欺负我!他妈的,苹果又不是我偷来的!”

  他一用力气,就把那个人给揪得伏在地下了,他说:“你打了我,我就得打你!”说着,哭着,他就骑在这人的身上抡着拳头,一阵乱捶。这个人挣扎着说:“好小子!你敢打我,你是要反了吗?”

  可是这么大的人被他按住了,竟是翻不过身来。倒是那位周仓样子的“老爷”,有些力气,一手就把刘得飞拉开了,说:“你吃个苹果,并不要紧,可是你得说真话呀?到底是谁给你的,因为这苹果是特别大的一种苹果,在外边买不着。昨天人才给我送来,我都有数儿,再赏给你一个都不要紧,可是你不应说是你买来的,因为你就是有钱也买不来,我也不能说你是偷来的,可是,或者是人给你的,或者是你从什么地方拾来的,只要你说出实话,就没有你的事!”

  刘得飞这才哭着说。“你,问你们家里的人去罢!我给你们送煤,不知怎么着,就由那后窗户掷出个苹果来,我也没看见是谁掷的,我想:苹果既没有主儿,难道就不许我拾起来吃吗?你们就打我?不行!”

  他还要揪住那刚起来的人拚命,却又被那位“老爷”拦住了。他这位老爷倒是一位老爷,别看长得象周仓,说话倒还讲理,他说:“得啦,得啦,他虽打了你,可是你也打了他,我明白啦!苹果一定是我家里的小孩隔着窗送给你的。”

  刘得飞说:“不是小孩,是你们家里的娘儿们,她掷出苹果的时候,还在那窗户里喳喳的直笑呢,我听得出来,是娘儿们的声音。”

  这位老爷的黑脸上发红,皱着眉连连的摆手说:“算了!算了!一个苹果,给了你也不要紧,你就去罢!”

  那个挨了一拳头的人。此时更象是一个小鬼儿了,他说:“喝!想不到我栽了这么个跟斗,竟叫一个送煤的小孩把我打了一顿。”

  他的老爷十分不耐烦的样子,又向着他连连的摆手。同时,刘得飞又背上那一叠空口袋,依旧啖着苹果,流着眼泪,就走出去了。

  他到了门外,还不住的抹眼泪,他的叔父刘大脖子正在由一个仆人的手中,接过钱来,一五一十的点着,当时也没看见他这样子,待了一会,把钱数对了,他才看了他的侄子一眼,立时就惊讶的说:“怎么回事呀,谁打的你,脸怎么都肿啦?”

  刘得飞哭着,把刚才因为吃了人家的苹果,挨了打的事,详细的说了一遍。刘大脖子当时就气得不得了,直嚷着说:“他们凭什么打你?为个苹果就打人,这还行?干脆叫他把咱们的煤再给装上,咱们不卖给他了!”

  那付给他钱的仆人,赶紧就劝他说:“你说的这叫买卖话吗,我也不是偏护着我们老爷,我们的老爷金三爷,平时真没欺负过人,哪里能够跟一个小孩子过不去,这一定是有别的事,绝不会只为一个苹果。”

  刘大脖子说:“我知道呀!我早就都听明白了啊!”

  “苹果一定是这里边的年轻的娘们给我侄儿的,才叫老爷吃了醋。可是,你别瞧我这侄子个子高,实在他今年才十五岁,难道就会跟娘们吊膀子吗!他不过是嘴馋,为这个,能把他脸都打肿了?”

  这仆人又劝他说,“得啦得啦!你们就认点亏吧!做买卖的人,总得忍点气,已经打了,你争也争不出什么来吧!就算拉个主顾得啦,以后我们绝不叫别家的煤,你们再送煤来,我们一定连价钱都不还!”

  刘大脖子的大瘤子本来气得都跟紫茄子一样了,这时才渐渐的恢复了原状,可是还气忿忿的说:“我还敢给你们这儿送谋?这一回打了我侄子的嘴巴,下一回还不得把我这个大脖子砍掉了,得啦!我不敢惹你们,你们是恶霸!”

  刘得飞牵起来一串骆驼,苹果早吃完了,他的叔父却仍是气恼着。

  出了这胡同往西走不远,就有一家大茶馆。刘大脖子就向他的侄儿说:“把骆驼停住,咱们先进这茶馆,吃点什么吧!”

  这家茶馆比他们常照顾的那彰仪门外的茶馆,地方稍稍狭窄一点。堂倌里也有熟人,一见他们进来,就说:“喝!大脖子,少见哪!”

  又看见了刘得飞的这种神情,就惊讶着问说:“怎么啦,跟人打架啦?脸怎么都肿了。”

  在这茶馆里喝茶的,吃饭的,谈天的,拿着几只鸟笼喂鸟儿玩的,人本来很多,都看见刘得飞被打的这个肿脸了。刘大脖子是一脑门子的气,指着南边说:“那个胡同里的那家人,简直是恶霸,是阎王,因为他们家里的娘们给了我侄子一个苹果,就惹得他家里的老爷发脾气,就不容说话,他们就打人!……”

  他又把刚才的情形详细一说,他是为给这个熟识的堂倌听,同时也有发泄发泄心里的不平之气,却不料他说话的声音太大,太激昂,就被这里的人全都听见了。当时,这里的这些人,有的是笑,有的也表示不平,有的互相加以谈论,简直很少是漠不关心的,并且,刘大脖子也不知那家人姓什么,可是这些人就全知道了,就有人说:“是韩金刚的家里呀!他们本来就是不讲理t!”

  韩金刚,似乎是很有名的,他家里的事情好象是颇能作为人的闲谈资料,因此就有人在旁边闲谈起来了,说:“他巴结上了黄老公,就给他补了个御前侍卫,当时他就比中堂的派头儿还大,立刻就拿势力欺压人!”

  又有的说:“今年夏天。他不是又把丽春班的小玲珑拿五百银子给接出去了吗?”

  对面又有个人说:“你们还不知道,卖老豆腐常九的女儿才十六岁,也被他连用钱带势的给弄到他家当小婆子啦。那家伙,真是个色里魔王!”

  刘大脖子倒不管旁人的这些谈论,他还是在生闷气。刘得飞是脸疼得仿佛连嘴都不能张,心里幻想着,怎么样才能报这笔仇,他们叔侄要的是大饼,夹着生葱生酱,就往嘴里吃。正在吃着,有个人就走到他们的旁边来了,说:“小兄弟!你慢慢的吃,吃完了我带着你去见韩金刚,我要去问问他,绝不能就叫他白白的打了你。”

  当下,他们叔侄就都停止了吃那大饼,而翻着眼睛看这个说话的人。这人,年纪有三十多岁,长得相貌不错,衣履也很整齐,看他穿那身打扮,好象是个练把式的,会武艺的,也可以说是就象街上的流氓地痞。手里拿着一个铁鼻烟壶儿,腰带子上插着连着皮鞘的匕首。但是,此人的态度不恶,神情也很诚恳。可也不知他为什么要替刘得飞打这个不平。

  刘大脖子是看见有人出来管闲事,他反倒缩了头,就说:“算了吧!我们还得拉骆驼运煤呢!哪有功夫跟他惹那闲气了?”

  刘得飞却高高兴兴的说:“对啦!你得带我再去一趟,你们看看,我这半边脸越来越肿,牙都活动啦,非得叫他家赔我点什么才行!”说着他又哭了。

  这个人却摆手说:“你先不要哭!哭,还算是好汉子吗?咱们也不是要向他韩金刚借端诈财,是至少也得叫他拿出几两银子给你买膏药。北京城里这个地方,有人是专爱欺负人,你这一回挨了嘴巴白挨了,他认为你是好欺负的,下一回就能留下你们的骆驼。这个亏不能白吃,走,我带着你问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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