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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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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鏘鏘刀劍三俠逐一龍 瀟瀟風雨半夜驅群盜 玉嬌龍費盡了千方百計,由名俠李慕白的手中將青冥劍奪回,這也頗值得驕傲!然而她卻不禁傷心,因為她知道這放火的手段太惡毒、太卑劣。早先自己的師父高朗秋曾說:「尚有侯門女,雛鳳作鶚聲。」又對高師娘說過:「我為人間養大了一條毒龍!」如今不料都被他說中了! 玉嬌龍心中又很憤恨,因為在碧眼狐狸死後,又聽了俞秀蓮的勸說,自己原已銷聲匿跡,不願再惹事,以後的事卻都是被人逼的。她心想:第一逼我的是劉泰保,第二是魯君佩,最可恨的是羅小虎!羅小虎不長志氣,在京師胡鬧,那天攔著轎子使我當眾丟盡了臉面,並且武藝又不高,闖了禍就狼狽而逃。回憶以前在沙漠、草原、農舍的那些事情,自己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但轉又一想,羅小虎自幼不幸。飄泊落拓,求官既難,想見我可又見不著面,而我又要背棄他嫁於魯君佩,也實在難怪他!…… 玉嬌龍一陣傷心,就趴在樹枝上又哭了起來。心一痛,手腕也發酸,幾乎將青冥劍掉在地下,她趕緊一振精神,忍住了悲痛,就從樹上跳下。四面去看,夜色茫茫,那鎮上已沒有了火光,團團的濃煙也在漸漸散去。她知道那店中的火已熄滅了,李慕白頃刻之間就會又趕來,所以又疾忙去走。腳下只穿著一隻鞋,走路十分不便利,走了一會兒,就覺著腳痛得難忍,她遂在道旁坐下,歇了多半天,才再往下走。 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就聽見前面有狗叫,似乎有一片黑忽忽的樹林,她就曉得前面有村莊了。她因不願意再出事,就趕緊繞道走,她也不顧人家地裡的田禾,就穿著田地去走,那些田禾把她的襪子都扎破了,她的腳更是痛。連歇了三四次,她看著天空的星斗方向,才知道這時自己已往西南走了很遠。天色已然發明了,她就又找了個地方歇息。坐在地下,身體一疲乏,頭腦也暈沉沉的,她雙手緊緊握著青冥劍,不覺就睡去了。 睡了多時,忽然覺得很冷,原來身上的衣服已被露水淋得潮濕了。臉上有個東西觸得她很癢,睜開眼睛一看,自己原來是臥在一座古寺之旁的大柳樹下,柳絲如線,在她的臉上不住地飄拂。她一翻身坐了起來,舉起青冥劍就向樹上砍了兩下。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簡直不成樣子了,只一隻腳上有鞋,另一隻腳上,連襪底都磨破了。此地若離著那起火的小鎮還近,她就要回去取馬,就要與李慕白再拚命大戰幾百合。決一死生,可是現在已走得太遠了。 燕子在她眼前翩然地飛著,樣子十分愜意,就像是有意在嘲笑她。朝陽從東山吐了出來,把天上魚鱗狀的雲朵染得半邊青半邊紅,金色的麥浪不住地隨風滾動,這情景真有些像新疆的草原。玉嬌龍站起身來,卻不知應朝哪邊邁步兒,鳥兒在耳邊又唧唧地叫著,彷彿也在問她說:「你現在打算怎麼辦呢?」 她低頭想了想,便一咬牙,心說:不要緊!她就將茶青色的綢衫脫下,裹住了寶劍。裡面原來穿的是一身藍,不過這身綢衣裳做得有些瘦小,更容易叫人家看出她是個女子之身,但她也想開了,女扮男裝本來就只能欺瞞那些愚人,真正的老江湖是一見便看得出來。 她揪平展了衣裳,倚著樹,打開了頭髮,用手指梳了梳,想要重新編辮子。忽然看見遙遙之處來了三輛騾車,她心中就想:這就好了,我現在身邊又不是沒有錢,我就過去叫他們讓給我一輛車坐吧!於是她也顧不得細編辮子,就把頭髮挽了一挽,挾著她那口青冥劍迎著跑了過去。她一邊跑,一邊大聲呼叫:「站住!站住!車!站住!」 及至她跑得快到了臨近,才被車上的人才看見了,那邊的三輛車便前後停住。三輛車的車轅上都坐著男子,一個四十來歲,身材很魁梧的人,就跳下了車來問說:「幹什麼的?」玉嬌龍站住了身,緩了緩氣,才看見這三輛車上都插著三角形的白布旗子,上面都寫著「雄遠」二字。 玉嬌龍有些驚訝,就問說:「你們這是鏢車嗎?」這人搖頭說:「不是,我們是做買賣的,這旗子上是我們的字號,你是幹什麼的?」 玉嬌龍把頭髮向後掠了掠,說:「我是保定府的人,也是個做買賣的,我是珠寶行。掌櫃子派我到大名府去辦貨,昨天走在這兒,就遇見了強盜,把我的什麼東西都給搶了去啦!倒幸虧還沒殺我。我在那邊墳圈子裡睡了一夜,今天想走也不行了,你們看,我的一隻鞋也跑丟了。我從小就身體弱,我父母拿我當閨女一樣養活著,沒有車我真不能走路。你們行個方便吧!讓給我一輛車,只要到前邊能找個縣城,或是大市鎮……」 對面的人向西南指著說:「往那邊三十里就是縣城。」玉嬌龍點頭說:「那更好了!只要到了那兒,我就下車,車還給你們,我送你們二十兩銀子……」她拍拍腰說:「我還有錢!」又微微地笑說:「得啦!請你們行個方便吧!」她的這番態度,使得對面這人直發怔,那人就搖了搖頭,說:「不行!我們的車裡都坐滿了人,哪能夠讓給你?你挾在衣裳裡的是什麼東西?」 玉嬌龍便翻了臉,說:「這你問不著!我好意要賃你們的車,你們不識抬舉,以為我沒錢,我這兒還有金子!」說著由懷裡就掏出一塊金子來,顯示給眾人看。黃澄澄的金子,被陽光照得刺眼。 後面的那輛車上也有人下來了,其中一個年約三四十歲的人,很瘦,確實不像保鏢的,這人就說:「來,來,來,有話好說,別想打架呀!」他先向他的同伴使了個眼色,然後便向玉嬌龍笑著說:「你先把金子收起來吧!這東西,你幸虧讓我們瞧見,要是叫別人瞧見,別說三十里。連三步你也走不開了。看你這樣子,大概也是才出遠門。」 玉嬌龍瞪著眼說:「你可別說廢話!」這人又笑著說:「好啦!不說廢話,我們也不要你的金子。你既然是個遇見災難的人,我們也不能不行件好事,好在離縣城才三十里地,我們就走上三十里地,您就上我們的車吧!」 玉嬌龍又問說:「這地方屬什麼縣管?」這人說:「這地方嘛……這就是大名府啦!再走三十里地就是大名府的城啦,您上車吧!」說完就把車上的兩個人叫了下來。 玉嬌龍聽了很是欣喜,就想:「到了大名府城內,先買一雙鞋,找一家乾淨的店房再歇一天,然後買一匹馬就走。」但是先往哪裡去走?是還往下去尋貓?還是回去找繡香?她此時還沒有決定。坐上了車,她又不放心這幾個人,所以並不進到車裡。她只跨著車轅,寶劍放在腿下,伸著雙臂挽她的辮子。 車又走動了,這車上的趕車人,就斜著臉不住地瞧著玉嬌龍的粉面,好像是有些疑惑或是害怕似的。此時,那瘦身材的跟那二人又說了幾句話,就到前面的車上去了。這二人就在地下跟著車走,其中一個高身材的瘦子就問說:「你在保定府是什麼字號?增福百飾樓你可知道嗎?」玉嬌龍搖頭說:「不知道,我們那買賣的字號是聚寶,地點是在西關,東家是黑虎陶宏。」 瘦子聽了臉色一變,接著又笑說:「陶大爺的姓名我們是久仰啦,他真有錢,也是個好漢子……」玉嬌龍說:「也算不得什麼好漢!」瘦子又是一怔,說:「不過比起我來,總是好漢。得啦!掌櫃的,你貴姓呀?」 玉嬌龍說:「我姓龍。」瘦子點頭說:「哦!龍掌櫃子!珠寶店的買賣可真發財,真是個好買賣。」旁邊另一個年紀輕點兒的拉了他一下,兩個人就故意落在車後,低著聲音去談話。 玉嬌龍雖然也覺得這幾人很是可疑,但是覺得自己有青冥劍護身,便對什麼都不怕,即或這輛車把自己拉到盜宅匪窟,或是李慕白再追來,自己也是不怕的。於是她就一聲不語,編好了辮子,又暗暗地去裝懷中藏著的小弩箭。 此時,三輛車已走出了很遠,道路平坦,騾子都像歇過了一夜,很有精神。走了些時,遠遠就有城垣出現,玉嬌龍就向那邊指著說:「這就是大名府的城牆嗎?」那個瘦子點了點頭。玉嬌龍卻心裡有些疑惑,就問說:「喂!你們姓什麼?」那瘦子就說:「我姓崔呀!」此離那邊的城越來越近了,路上往來的人很多,路旁也有茶館和小店。 走到一個茶館旁邊,玉嬌龍突然跳下車來,向那姓崔的人問說:「你們來坐車吧!我把你們的車佔了半天,很對不起,你們算算,要多少錢?」姓崔的說:「掌櫃子你坐一會兒車算什麼?我們怎好意思拿錢呢!可是,你跟我們到城裡好不好?可以到我們櫃上去歇一歇!」 玉嬌龍搖頭說:「不用,謝謝你們啦!再見吧!」那姓崔的直發怔,另外車上的人又都向他遞眼色,那身體魁梧的人就生氣地說:「走吧!快進城去吧!你非得往家裡請財神爺嗎?」姓崔的便向玉嬌龍點點頭,說了聲:「再見!」他們就坐上了車走了。 玉嬌龍看著這三輛車往城那邊已然走遠了,她這才穿著一隻鞋,走進了路旁的茶館。這茶館的屋裡有個煮麵的鍋,外面扯著蓆棚,蓆棚下面用磚砌著的幾個矮臺就算是座位。蓆棚下面坐著不少的人,都敞胸露懷,像是趕車、賣菜之流,一瞧見玉嬌龍過來,尤其是看見玉嬌龍的腳上只穿著一隻鞋,他們就把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交頭接耳,紛紛越談論、猜度。 玉嬌龍一直走進了屋裡,找了個桌旁坐下,她把衣服裹著的寶劍放在桌上,就叫道:「掌櫃子,先給我泡壺茶,然後下面,快快!」她實在是餓了。 掌櫃的是個胖子,光著膀子,答應了一聲。旁邊有個黃臉、黑牙的婦人,好像是內掌櫃子,她看了玉嬌龍幾眼,就悄聲問她丈夫,好像是她看不出來玉嬌龍是男是女:掌櫃的就說:「快給人倒茶吧!少問!」 煮麵的鍋冒著熱氣,幾隻水壺也都叫著,所以這屋裡很熱。窗子倒是開著,窗外有兩個一身白灰的人,像是瓦匠,正彼此談著話,玉嬌龍卻一句話也聽不懂。等到那婦人把一隻沒有把兒的破茶壺給她送過來時。玉嬌龍就問說:「你們這裡是大名府嗎?」那婦人聽了一怔。玉嬌龍便又問說:「你們這兒是什麼地方?」這婦人說:「俺這是鉅鹿縣。」 玉嬌龍心說:既然是鉅鹿縣,為什麼那姓崔的騙我,卻說這裡是大名府?那人是存著什麼心?她不由得很驚疑,就想要立時走開。但又發愁腳下只有一隻鞋,走到哪兒也要被人看到,遂就故意做出從容的樣子,向那婦人問說:「你們這近處有鞋舖沒有?」說著翹起腳來讓她看,又笑著說:「你瞧我,為趕著走路,把一隻鞋都磨破了!我一生氣,索性把那隻破鞋丟了。這近處有賣鞋的沒有?」 玉嬌龍一隻腳上穿著青緞雙臉鞋,另一隻卻只穿著白綾襪子,襪子上已然全是泥了,尤其是那襪底,簡直跟鞋底一般的黑了,不過可以隱隱看出,那白綾襪子上面還有針線扎的精細花朵。這婦人還沒見過男子有這麼瘦的腳,沒見過這麼奢華的襪子,就發著怔搖頭說:「俺這沒有賣鞋的,買鞋得上城裡去。」 這時蓆棚下就來了兩個人,那許多喝茶吃麵的人,一看見這兩人來到,就齊都有些發呆、吃驚。因為這兩人頭戴紅纓帽,後面的那人還提著鎖鍊,腰裡挎著刀,都是衙門的人。玉嬌龍卻一點兒也不在意,因為她在北京時,在新疆時,她父親統轄著許多比這職位還高的官人,那些人對於她這位小姐,沒有一個不是恭恭敬敬的,見了她,連眼皮也不敢抬。玉嬌龍就倒了一碗茶,先把茶碗細細涮了,還嫌不乾淨,又皺著眉說:「你們這茶碗有多髒!換一隻乾淨的吧!」 此時那二名官人已走進屋來,一點兒也沒有禮貌地直向她盯來,她便也瞪起了眼睛。那提鎖鍊的官人就走了過來,問說:「你是從哪兒來的?」玉嬌龍沉著臉說:「保定。」官人又問說:「你從保定來,為什麼你說的是北京話呢?」玉嬌龍瞪眼說:「我是北京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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