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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她又摸了摸另一隻包袱,知道裡面的首飾匣沒有丟,那裡面就有那兩部《九華拳劍全書》,她才放了心。看看四下無人,她就悄聲囑咐著繡香說:「雪虎丟了還許能找著,只是這首飾匣……」繡香點頭說:「我知道!無論如何我也在意,絕不能讓它也丟了!」

  玉嬌龍說:「只要你眼睛看到了就是啦!也不用時刻不離手,看得嚴不如叫別人不介意才好!」繡香又點頭。

  玉嬌龍把兩匹馬分開,東西也叫兩匹馬載著,她就扶了繡香一把。叫她先上了馬。在暮色之中,她又向四下看了看,才收劍扳鞍上了馬。這時她才覺得雙腿酸痛,全身也很難受,因為今天被李慕白連推了兩回,臂上、手上已有不少擦破的輕傷。她狠狠地咬著牙,絕不服氣,誓要休息幾日,再尋李慕白決一雌雄。

  她的心裡尤有悲傷,貓兒雪虎她實在捨不得,就想:哪兒去了?是在那沙漠似的河灘上流浪著嗎?還是被人捕獲害死了呢?忽然跟我翻了臉,不聽我的話,當然很可恨,然而平時又是多麼可愛呀!今後誰還給我開心呀?我還親著誰抱著誰呀?她不住地流淚,並且低聲叫著:「雪虎,雪虎!跟著我們走吧!」

  繡香的馬在後緊隨著,她的心裡也很難受,又很害怕,因為這一天的事簡直是出生入死,眼前的刀光劍影彷彿至今還未消散。這時兩匹馬行在一條羊腸小徑之上,兩旁都是茫茫的田禾,被風吹得嘩啦嘩啦地響,又像是有群馬追來了似的。天上暮色沉沉,無雲之處已露出了星星。走了多時,大概走出了十多里地了,天更黑,眼前卻有了稀稀的火光,繡香趕緊指著問道:「小姐……大爺快看!那邊是燈還是星星呢?」

  玉嬌龍說:「那邊有燈光,一定是村落。你記住了。住店房時你就稱我為大爺,但若在人家投宿,你就無妨還稱呼我小姐,因為在路上兩個女的太不便,可是向人家投宿,男人可又不大合適。這些事情,早先我那高老師都跟我說過,他常對我說江湖行路之事。可是我沒想到,江湖人的眼睛竟是這麼的毒,譬如今天與我對劍的那個有鬍子的人,他一眼就看出來我是女扮男裝。」

  繡香問說:「那有鬍子的人是誰呀?」玉嬌龍說:「那是個有名的江湖人,叫李慕白。你記得早先在德五奶奶家裡住著的那個俞大姑娘吧,聽說那就是他的妻子,但也是外面的傳言,未足相信,不過他們二人倒是時常在一塊兒,又都是江湖上武藝最高的人。今天,若不是我,換個別人,即使能夠殺退了那群強盜,可也必定勝不過他。他的武藝不過是跟江南鶴學出來的,我的武藝卻是……」

  說到這裡,她忽然又不說了,將馬策了兩下,說:「咱們快走吧!找個地方好歇息。你既隨我出來,你就放心得啦,我的武藝無人能敵得過,我這口寶劍也沒有兵刃敢接觸!」繡香聲兒顫顫地說:「可是……我怕!路真難走,江湖人又真兇!」玉嬌龍就不再理她。

  少時就聽見狗吠之聲,已經走入村子裡了,繡香被狗嚇得又哎喲哎喲地驚叫。這個村裡人家不太多,多半都有很高的石牆,有一家的後窗戶還有燈光,是家小舖,另有兩三家較貧寒的人家裡也有燈光,並有推磨的聲音。幾隻大狗圍著她們的馬亂咬,玉嬌龍就怒聲叱著,喊叫一家住戶開了門。裡面出來了兩個人,問說:「是幹什麼的?」

  玉嬌龍在馬上說:「請問,這兒有店房沒有?」就有人回答說:「這兒沒有店房,這是個村子,不是個鎮。你們要找店房,還得往南走十里地,石橋鎮那裡才有店房呢!你們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玉嬌龍和氣地說:「我們是從保定來,我們走得真累啦!勞駕,方便方便吧!叫我們在這兒借一宿吧!明天一早就走,我一定重重謝你們!」對面黑忽忽的人影就說:「家裡沒有多餘房子,太不方便,不行!」

  玉嬌龍說:「我們兩人全是女的,到你家有什麼不方便的呢?」對面的人一聽原來是兩個女的,他們倒覺得有點兒奇怪了,就問說:「你們的男人在哪兒啦?」繡香聽了,覺得臉上一陣發熱,玉嬌龍的聲音也有點兒忸怩,就說:「我們,我們兩人都是姑娘,都沒有男人。」

  一有個人就說:「讓她們進去吧,讓到奶奶的屋裡得啦,怎能叫她們兩個姑娘往下走呢?」另一個人卻說:「還得問問!」於是又問道:「你們兩個女的就出來走路,你們家裡也倒放心?你們是打算上哪兒去呀?」

  玉嬌龍不稍遲疑,就短嘆了一聲,說:「沒法子,我們是姊妹倆,家無長男,父親在外做官,在湖南衡山呢!地方太遠,兩三年沒有音信,媽媽不放心了,才叫我們兩人去看看,這也是萬分出於無奈!」那兩個人全都無話可說了,於是一人騙開狗,一人就說:「進來吧!馬也牽進來吧,院裡有地方,繫在棗樹上就行了。」又說:「也就是你們倆都是姑娘,不然我們真不能留,因為我們家裡也有年輕的姑娘。」

  玉嬌龍跟繡香下了馬,先後牽馬進門。院中果然還寬敞,有兩株棗樹,玉嬌龍就把馬繫在了樹上。這時就有一個老頭子從東邊屋裡走了出來,手裡還托著一盞油燈。那兩個男子都有三四十歲,他們藉著燈光一看,見玉嬌龍穿著大褂,留著男人的辮子,繡香卻梳著婦人的頭髻,他們就說:「喂!喂!你們先別卸行李,你們是兩口子呀!我們這兒沒有房子讓你們住,你們還是上別處找店去吧!」

  玉嬌龍回身笑著說:「你們再細看看,我是女扮男裝。我們姊妹假作夫婦,不然如何敢出來走路呢?」一個男子就蹲下去看她的腳,說:「你是大腳呀!不行,不行!你別成心來這兒鬧!」

  玉嬌龍不由有些生氣,把臉一沉,說:「誰來同你們胡鬧,非得裹小腳才能算女子?我們北京的姑娘都不裹腳。我們是由北京動身到保定,由保定又來到這裡的。俗語說:與人方便,自己方便。難道我們還能安心來害你們?」

  她說話的聲音很尖很脆,西屋裡就有個老婆婆的聲音說:「讓人家進屋來吧!這一定是北京旗人姑娘啦,快請,讓我問問,她們家裡我還許認識呢!」玉嬌龍跟繡香倒齊都吃了一驚。西屋的門便開開了,露出裡邊黯淡的燈光,一個十六七歲穿花衣裳的鄉下姑娘,倚著門,驚奇地向外望著。

  屋裡的老婆婆又說:「請進來吧!這是土地神給咱家引來的貴客。昨夜裡我還夢見北京城呢,今兒就從北京來了貴客,快讓我來見見吧!」

  院中的那兩個男子還不大放心似的,發著怔,尤其是見馬上又有綢緞的大包袱。又有帶鞘的寶劍,他們真懷疑。那持燈的老人好像是這兩個人的爸爸,他倒是叫兩個兒子們幫助去拿行李,並請玉嬌龍和繡香進了西房。

  玉嬌龍見這屋子很是窄小,牆壁上掛著許多灰土。有一張桌子,上面放著一盞很暗的油燈,還有兩份竹筷子、粗碟子粗碗,屋後牆是一舖土炕。這時那拿著燈的老頭兒也走進來了,隔壁屋裡且有小孩哭聲。這情景彷彿與兩年前在新疆草原與羅小虎同睡的那地方很像,玉嬌龍的心中又不禁泛起一陣酸痛。

  土炕上放著兩份被褥,雖不十分髒,但上面的補釘很多。一個被窩似乎是這個鄉下姑娘睡的,她倚身靠著牆,眼睛直向玉嬌龍和繡香看,另一個被窩裡就躺著那老婆婆,枕頭邊露出一團白髮。老婆婆滿臉皺紋,足有七八十歲了,她在被中要爬可爬不起來,就說:

  「姑娘們進來啦?姑娘可別怪我,我老啦!這家裡的是我的兒子、孫子、孫子媳婦、重孫子、重孫女,我如今是個老廢物啦!我要是能夠起來,哪能容他們跟姑娘說那些廢話呀!他們都忘了恩了,他們都是花旗人家的錢養大了的。我從二十歲時守了寡,就在北京城邱侯爺家,伺候那兒的奶奶、太太!」

  玉嬌龍更是驚愕,原來這老婆婆竟是邱廣超家的舊日僕婦,而邱少奶奶又是自己最知心的女友,她心中因此有些擔心。老婆婆又說:「現在聽說那兒的奶奶也成了老太太了,小侯爺的那位少奶奶當了家。娶那位少奶奶的時候,我還在那兒呢!過了兩年,我的眼睛就瞎了,侯爺太太賞了我五十兩銀子,小侯爺還叫少奶奶賞了我兩個元寶,叫我回家來養老。我們才修蓋了這所屋子,置了幾畝田地……」

  老婆婆絮絮叨叨,玉嬌龍卻一語不發。繡香就在炕上找了個地方,舖上了一條閃緞被褥。那鄉下姑娘看見這發亮的被褥,就越發地眼直。有兩個村婦,像是老婆婆的孫媳,就是剛才那兩個男人的妻子,一個還抱著個孩子,都站在門外向屋裡看。繡香一邊收拾東西,一邊笑著跟人家說客氣話。玉嬌龍卻脫去了外衣和小褂,露出裡邊的紅襦,坐在她的被褥上,不說一句話。

  那老頭兒叫他孫女把舖蓋抱走,到別的屋睡去,這鄉下姑娘就抱起來自己那套自慚形穢的被褥和枕頭,可是還不肯走,她的祖父直催她。繡香就笑著說:「這位妹妹,明天咱們再說話兒吧!」那姑娘才被她祖父拉走了,門也隨之關上。

  老婆婆又說:「給人家二位姑娘做點兒什麼吃呀?把雞子兒煮幾個吧!」窗外的婦人就答應著。繡香笑著說:「您別讓嫂子們麻煩啦。」老婆婆說:「不!我知道,您北京人吃飯都晚,不像我們莊稼人,太陽還挺高就吃完飯睡覺啦。二位姑娘貴姓呀?宅子是在哪兒呀?老爺在哪兒當差呀?」繡香不敢貿然回答,瞧著她的小姐。

  玉嬌龍便說:「姓龍,是漢軍旗人,家住在前門外,我父親是在湖南做將軍。」老婆婆的耳朵還好,她都聽清楚了,就說:「那您一定知道邱府上,邱府上也是漢軍旗人,侯爺在外省也做過將軍。京城德五爺他們卻是內務府的。」

  玉嬌龍更為變色,趕緊問說:「您跟邱家還有來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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