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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紙裡包不住火,北京城的閒人多,耳朵又都長。雖然當事者,連衙門裡都把事情壓得很密,可是茶寮酒肆之中,依然有人在竊竊私語,說的是魯翰林家裡跑了新娘,玉正堂家丟了姑奶奶之事。他們說得有根有據,畫龍點睛還帶著畫蛇添足,並且說也是在昨夜內,鐵貝勒府中也出了一件驚人奇案,那口寶劍又丟了。

  原來鐵府中自從那口青冥劍被人退還之後,鐵小貝勒就將劍懸於自己的臥室中,離著寢床不遠。鐵小貝勒向來獨宿,外間徹夜點著燈,窗外永遠有兩個侍衛防守著。昨夜也沒有什麼動靜,可是今晨鐵小貝勒起身一看,寶劍忽又不翼而飛。這樣的事發生於寢室中,鐵小貝勒便有些稟懼,並且震怒,便飭命內外城各衙門限期拿人、追劍,因此街上緝騎亂走,人人恐慌。

  兩件事在同夜發生,全是這麼怪異,街上的流氓土痞就全都歛跡,茶館酒肆的生意這些日倒顯著清淡了。這時,最出風頭的一朵蓮花劉泰保當然也不露面兒了。他的媳婦蔡湘妹卻整天跟街坊的婦女抹牌,也不管她丈夫的下落。

  劉泰保確實沒在北京,那天瘋漢用箭射玉宅的花轎,劉泰保在裡邊一攪,瘋漢跑了,他也就再沒有了蹤影。因此人人都疑惑上了他,就有傳言說:「劉泰保買出了瘋漢,大鬧玉宅的喜事,沒攪成,他就拐走了玉嬌龍,扔下他的「原配」,小狐狸玉嬌龍又幫助盜去了青冥劍。鐵小貝勒跟邱小侯爺要出頭調解玉魯兩家的糾紛,德嘯峰也派人往江南請李慕白來京辦案。」傳言愈傳愈離奇。表面上京城彷彿沒有什麼事,其實暗中已是滿城風雨,緊嚴之極,一到傍晚時,玉魯兩宅附近及鐵貝勒府那一帶,就斷絕了行人。

  距京城不遠,盧溝橋迤西,西山的山峪之中有一小村,地名叫「桃花峪」。這時,峪中的千萬株桃花,已零落殆盡,但地下還留著一片紅英。村中有四十多戶人家,其中有一家姓章的,家道本來很窮。章老頭已六十多歲了,早先在城裡玉宅打過更,並曾把個小女兒賣給玉家做丫鬟。

  後來玉宅的全家往新疆去做官,他那個小女兒也被帶了去;他卻回到鄉下務農了。他種著十來畝地,還有個二十來歲的長子,過著極儉樸的日子,那個往新疆去的女兒卻與他們早就斷絕了音信。他們多年也難得進城一次,所以也不知玉宅的主人究竟是回來了沒有。

  這一日,是玉嬌龍在城內失蹤的前四天,忽然他那女兒竟坐著騾車歸來,穿戴得很闊,帶著兩份舖蓋,幾隻大包裹,另外還有一隻大竹籃子。章老頭夫婦幾乎不認識他們的女兒了,他女兒就說:

  「我就是十年前被您賣在玉宅裡的那個女兒。在玉宅這些年,是專伺候小姐,小姐給我起了一個名字叫繡香。我跟著小姐在新疆住了八九年,小姐待我很好。現在是因為小姐要出閣了,不願叫我陪房過去,當一輩子的丫鬟,所以才打發我回來。並給我找了個女婿,姓龍,是甘肅人,他在甘肅有買賣,家裡也很有錢。一半天他就來接我,我就要跟他走了。」

  說著就打開了她的舖蓋捲,被褥全都是綢緞的,並且很香。她又打開那隻竹籃,裡邊卻臥一隻長毛兒的白貓,鼻梁上有塊黑,很好看。繡香就叫她爹趕緊到外面去買豬肝,好給這貓兒拌飯吃,她並且管這隻貓叫做「雪虎」。

  這個多年沒有回家的姑娘一旦歸家,而且又這麼闊,在這偏僻的小山村內簡直就像是突然來了一位貴人。一時,妗子、姑媽、本家的老祖母和鄰居們,就都來看她,問她宅中的事。她卻不大細說,只說她夫婿就要來了,就要帶她走了,因此親族鄰舍們又都等待著要看她那位女婿。

  繡香在這裡住了幾天,她就梳成了漢裝少婦的頭髻。她的腳在家裡時本來纏過,雖在旗人的宅門中做了多年的丫鬟,放了腳,可是穿了尖頭兒的坤鞋,還看不出是大腳來。她把帶來的一大疋緞子,毫不心疼地剪下來一塊,這幾天就天天坐在炕頭做鞋。

  到了第六天上午十時許,她的女婿果然來了。她這個女婿原來長得比她還俊,年歲也跟她差不多,細高的身量,穿著一件藍綢子的袷袍,青綢褲,繫著絲線腿帶,穿著雙喜緞鞋。辮子很長,是又黑又亮,前面露出一點兒青頭皮,像是新剃的。

  這位「姑爺」見著丈人、岳母只是作揖,並不磕頭,連手中的馬鞭子全都不放下,就要叫繡香跟著他走。繡香看見女婿一來,也彷彿一刻也不能在家裡待了;就給她父親留下五十兩銀子,隨著她的女婿出了門。

  親族鄰居都擠著門看,說:「哎喲!兩口子怎麼都這麼俊呀!真是玉女配金童呀!」柴扉外早停著一輛車和一匹青色的健馬,馬上鞍韉鮮明,並有一口寶劍。那輛車,據趕車的人說,是這位大爺由盧溝橋雇來的,講明拉到石家莊。

  章老頭和他的兒子,就替姑爺和姑娘往車上搬行李、包裹。那隻貓,姑娘說是姑爺的心愛之物,也一定要帶走,連豬肝拌飯都裝在了籃子裡。繡香坐在車裡,向她的爹娘擦了擦眼淚,姑爺便騎上了馬,拱手說:「再見吧!兩年之後我必要帶著姑娘回來!」於是車走了,馬隨著,輪蹄碾著地上的紅英,絲鞭在春風裡掠動,一霎時,這一對璧人就離開了山峪。

  趕車的跨著車轅,還跟騎馬的大爺不住地說話,他就問:「大爺您貴姓呀?」大爺回答說:「我姓龍。」聲音很細,聽著倒有點兒像京城中徽班裡著名的小旦。趕車的又問:「您就到石家莊嗎?家住在石家莊嗎?」

  大爺卻搖頭說:「不!我們還要進娘子關往山西去呢!到石家莊換車。你要能往遠處去,我們就不用雇別的車了,拉我們到嵩山。」趕車的卻搖搖頭,說:「不行,至多送您到磁州,遠了我們不去。」

  車馬向著西南行走,正午時在半路打尖,再往前進,當日就過琉璃河到了高碑店。因為天色晚了,便找店住下,趕車的就跟那位大爺支錢。大爺說是沒有零錢,隨手就給了一塊銀子,呵!足有二兩重,這位大爺真闊。這位大爺叫店裡煮了隻雞,並說不吃粗糧食,一定要吃白麵。店家就把一盤白煮雞,和特意由外面買來的白麵饅頭,兩份碗箸,送到了房中。

  這小店的屋子本來很簡陋,牆上懸著一隻黑砂碗菜油燈,可是土炕上卻舖了閃緞的被褥。黯淡的燈光之下,卻照著兩個渾身綢緞,齒白唇紅的儷影,大爺還正在炕上逗貓呢。大奶奶真是個賢德的媳婦,說是不用店裡的髒筷子,人家自己帶著「匙箸」,她打開兩個烏木的扁長匣子,裡邊是調羹、筷子、叉子、小刀全都有,都像是白銀的。大奶奶又撕雞,又切饅頭,恭謹得像個丫鬟似地伺候著大爺。

  店裡的人都不禁咋舌,心說:「這麼闊?在路上還這樣舖張?這條路又不平靜,一個年輕人帶著個媳婦,這麼個走路法兒,可真非出事兒不可!」可是見大爺的寶劍不離身,卻又像是會點兒武藝似的。將近二更之時,屋中就熄了燈,小夫妻睡了,隔窗連鼾聲都聽不見。

  這位大爺逢人便自稱「龍錦春」,其實他就是在京城魯宅失蹤的那位新娘玉嬌龍小姐。玉嬌龍本不願意離開她的父母,假若魯君佩人才略好一些,她也可能安心下嫁。但魯君佩的人才卻是那般不濟,所以在婚期之前,她便在心中交戰了多次,結果認定是非走不可。

  她自己的事情一向都瞞著人,碧眼狐狸又死了,身邊更無一個人可以說,現在只有丫鬟繡香是她最親信的,而且她也明白,她的詭祕行跡也被繡香看出來過兩三次,繡香只是不肯說出罷了。所以,她就把自己會武藝,自己不願嫁魯翰林,想要出走的事,詳細地都對繡香說明了。繡香就流著淚,說:「我願意跟小姐走,沿途我服侍小姐。」

  於是玉嬌龍又同繡香祕密計議,就在婚期的前幾日將繡香遣走。她送給了繡香許多衣物,及她那隻心愛的貓,當然還私下讓她帶走了許多金銀珠寶,及啞俠的遺書。全宅上下雖然都覺得小姐的行動有異,但小姐的理由卻極充足,她說:「繡香最會服侍我,我將來到了魯家,繡香若隨過去,她永遠是個丫鬟、是妾媵。如今我要把她打發回家,叫她骨肉團聚,叫她父母將來為她一夫一妻地擇配!」

  玉太太就賞給繡香幾錠銀子,並把當年的賣身字契拿出來還給了她。繡香走的時候,向大人、太太、二少爺及小姐,都一一叩了頭,小姐且悲傷地流了幾滴眼淚,她們心裡的事連吟絮也不知道。吟絮雖然長得也很好。可是心眼笨拙,所以那天在洞房之中,玉嬌龍就施展點穴法將吟絮點倒了。她點的是「啞穴」,使吟絮不能說話了,這樣就不能向人說出她走的事了。玉嬌龍當時脫去了新婦的衣服,換上暗中帶來的青衣青褲,又取出小刀將胳膊劃破,將血滴在床上,故布疑陣,然後便吹了燈出走。

  玉嬌龍有那神出鬼沒的本領,當然能在那夜闌人散的魯宅隨便地出入,無人發覺。而且她還想到,此後自己浪跡江湖,不知要遇見多少起爭戰,沒有一件合手的兵刃也不行,於是她又如輕燕一般地夜至鐵貝勒府。取走了那口青冥寶劍。早先她還劍之時就是不得已,那時她就想著是暫存在鐵府一般,隨時還可以取走。

  拿到了青冥寶劍,她便到了前門外西河沿那姓魏的家裡。姓魏的叫紅臉魏三,早先是碧眼狐狸的嘍囉,攜妻匿居京城,以給鏢店做小夥計遮掩身分,已有多年。去年經碧眼狐狸介紹,玉嬌龍就在他家裡存著一包男裝的衣裳,還有火摺、火鐮、印章、鑰匙等等,但魏三沒問過玉嬌龍姓什麼。

  玉嬌龍一來到這裡,當夜就把脂粉洗去,又叫魏三的媳婦把她前面的頭髮剃了剃,改成一條男人式的辮子,並且把耳朵眼兒用鉛粉塗住。次日清早叫魏三到德勝門外小店取來了她那匹馬,她就騎著馬走了。誰能知道這位年輕的男子,就是那轟動京城的魯宅剛失蹤的新娘呢?

  玉蛟龍在盧溝橋雇了車,到桃花峪接了繡香,便向南走。她想要一直到河南遊嵩山,然後赴湖北朝武當,再至岳陽觀洞庭,然後她們想到衡山去隱居。二女同行,詭裝夫婦,在高碑店宿了一宵,又往南去。春風大地,遍處是花草芳菲,馬傍著車走,蜂蝶追著她的馬,在她的臉上遶。她悵悵然仰看碧空中飄浮的白雲,又憤恨,又傷心,不禁想到那不成材、沒志氣,空有健壯身體與魯莽性情的羅小虎。

  她又思念父母,不知何年何月自己才能歸家?有時她又疾搖絲鞭,輕騁駿馬,微笑著藐視江湖,心說:「來!來!無論你是江南鶴、李慕白、俞秀蓮,或是什麼自覺不錯的英雄好漢,來!見見我玉嬌龍,見見我的青冥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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