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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玉嬌龍,好啊!你真纏住了我,害死了我!我發了財還不行,還得叫我做官!兩年來我費盡千方百計,也曾花錢買賄,也曾低首向人,結果也沒摸得半個官做。玉嬌龍,難道我一輩子做不得官,你就一輩子也不見我了嗎?你有那身武藝,隨時可以到我這裡來,但你不但不來,反倒連住的屋子都換了,叫我連去了三次,也找不著你!」

  他越說越氣,就把酒壺、酒盃,連油燈全都推在了地上,又將兩把椅子踢翻。立時他這屋中就如天翻地動一般,亂響了一陣,然後他便長嘆一聲,倒在床上睡去了。

  昏昏暈暈地忽然覺著有人進到屋裡,羅小虎一驚,立時由懷中抽出來寶刀。進屋來的這個人卻說:「哎呀!這可了不得了,幸虧我來看,不然就要著起火來了!」說的是南方話。原來油燈滾在地上並未滅,還在樓板上呼呼地燃著,這個人踏了兩腳,才算給踏滅了。

  羅小虎於火光中看了看這個人,見是個二十來歲黑臉的小個子,身體挺結實,但有點兒猴相。這人梳著個道冠,穿著短道袍,好像是個小老道,記得今天在店裡曾看見過他一回,大概他也是這裡住的旅客。羅小虎此時的腦子明白了一點兒,便將寶刀徐徐收入懷中,點點頭說:「多謝你。幸虧你把火踏滅了,你去吧,不要攪我睡覺!」那小老道也沒言語,轉身就出屋去了,留下滿屋子難聞的油燈氣味。

  羅小虎也覺著這是在客棧裡,不可任意地發脾氣,萬一起了火,縱使自己燒不死,把別人燒死了也太不對。他嘆了口氣,又想起了今天在綺夢樓遇見的事:「那姓劉的刀法很好,他與我並不相識,為什麼要跟我打架呢?北京人真是欺負人!他又想:我來到北京十幾天,走遍了花街柳巷,看盡了少婦美女,竟沒有一個比得上玉嬌龍一成的。可恨!玉嬌龍真美,真狠毒,我羅小虎真是忘不了她,否則也就不用為做官求親,著這鳥急,生這鳥氣了!」

  想到這裡,咚的一聲,他又把床使力地捶了一下。隔壁就有個山西口音的人罵道:「你娘!不睡覺可幹什麼?半夜裡活詐屍,棧房也不是為你一個人開的!」羅小虎大怒,又要由懷中去抽寶刀。但他還是將自己的怒氣壓了下去,心說:別不講理!本來不該攪人。又嘆了口氣。隔壁那山西客還低聲絮叨著,他便忍氣不言語,待了會兒,他也就睡去了。

  次日。快用午飯的時候他才醒。在樓下大房子裡住著的他那兩個嘍囉,一個叫花臉獾。一個叫沙漠鼠,這兩個人就進屋來問說:「老爺!今兒還有什麼分派嗎?」

  原來一年來,羅小虎離開了紅松嶺他那群盜黨,身旁就只帶著這兩個心腹人,幫著他販馬、發財、求官。雖然官職始終沒求成,可是他卻命這兩人叫他「老爺」;希望有朝一日,得個功名,娶了官太太,這兩人就是隨身的官人了。然而這希望就跟夢似的無法捉到,自己懷中仍插著寶刀,仍是半天雲。這兩人雖然也學了兩句官話,可是,花臉獾是一臉刀疤,沙漠鼠是兩隻紅眼,神情慓悍古怪,依然是嘍囉模樣。

  羅小虎心裡不大痛快,就瞪眼說:「沒別的分派,還是那兩件事,一個去到鏢行跟各處去打聽汝州俠楊公久,一個到鼓樓西玉家,只要看見那小姐出門,就跟著她,看她往哪裡去,就趕緊騎馬來告訴我。」兩個嘍囉齊都挺著胸脯,搖晃著腦袋高聲說:「好啦!」

  羅小虎又說:「再去打聽打聽,昨天在綺夢樓和我打架的那一朵蓮花劉什麼,是個怎樣的人?」花臉獾說:「那不用打聽,街上的人都認識他。那是鐵貝勒府的教拳師傅一朵蓮花劉泰保,在北京有些名頭,年前為在玉正堂宅中捉拿狐狸,出過大名!」

  羅小虎一驚,趕緊問說:「什麼事?玉家怎麼會叫他拿狐狸?」花臉獾就把他在街上聽來的這件不完全的故事說了出來。羅小虎明白了,那所謂的「小狐狸」,一定就是玉嬌龍!現在她匿名閨閣,也一定是被劉泰保逼得無法。於是他就冷笑了一聲,又恨恨地說:「把那劉泰保的住處給我打聽出來!」

  兩個嘍囉轉身要走,羅小虎又說:「站住!還有點事兒!」遂叫沙漠鼠把靠牆的一隻木箱打開。這箱中滿滿的都是金銀元寶、零整銀子,和大疊的銀票、一大包一大包的珍珠,這全是二三年來他在沙漠草原上劫來的和販馬賺來的錢。

  羅小虎就說:「拿些銀子給這裡住的那個小老道,昨夜要不是他,棧房早著起火來了!」沙漠鼠說:「給他十兩銀子吧?」羅小虎點了點頭,又問:「那小老道是個幹什麼的?他為什麼不找個廟去住?」

  沙漠鼠說:「那人好怪,他本不是老道,不過穿著道士的衣裳賣野藥,拿著串鈴、布招牌,還有個藥箱。他昨天才來,說是由江南九華山來的,他可是很留心咱們,不斷地打聽咱們是從哪兒來的,老爺是做什麼官的。」羅小虎笑了笑,也不介意,兩個嘍囉就出屋去了。

  又待了一會兒,店中的夥計就給他送來了豐盛的酒飯。羅小虎是正月十三日來的,在這魁陞店中住了已有二十多日了。他雖行為古怪,性情暴躁,並且終日愁眉不開,但頗為仗義疏財。本店房中住著一個落第的舉子,貧病交加,房飯賬欠了已有五十多兩,店家無法,逼他搬走。但羅小虎一來到,聞知了此事,立時代他還清了房賬錢,並拿出五十兩銀子,讓那窮苦的書生回籍。

  前天店中又有個謀事未成,憔悴而死的小官員,死在房中無法抬埋,遺下寡婦孤兒在屋中啼哭。羅小虎又資助了二百兩,並贈給那孤兒兩個大元寶。因此店中無論掌櫃、夥計,和常住的客人,沒有一個不說這位戴金邊緞帽的人是位闊官,是位善人,是位慷慨熱心的俠士。

  這天,他用過午飯之後,又騎著他那匹榴紅色的大馬在街上閒走。走著走著,不覺又走到了北城,眼前又出現了那巍峨壯麗的鼓樓,羅小虎不禁心中一陣煩惱,真懶得再往西邊去走了。因為即使到了玉宅門前,也不過只能徘徊一會兒,咫尺天涯,這畫棟雕樑的一大片房屋,簡直就像是山嶽,玉嬌龍就像被壓在這山嶽底下了,無法與自己會面。

  這時他的嘍囉花臉獾從街旁的一個酒舖走了出來,招呼他說:「老爺!」羅小虎下了馬,上前問說:「怎麼樣?」花臉獾悄聲答說:「那宅門前停著兩輛車,是由別處來的。玉小姐還是沒有出門兒,我想待會兒,也許能出來送客。」

  羅小虎一怔,心裡想起前幾天在玉宅門前看到的那個紅衣紅裙的小女人,那小女人還不錯,遂就問說:「你看清楚到她宅裡去的是女眷嗎?」聽花臉獾說來的是女眷,羅小虎立時將馬交給了他,就向西走去了。

  羅小虎原不是什麼好色之徒,他只是喜歡注意女人,因為他知道他有個未見過面的胞妹,大概名字就叫做「英芳」。茫茫天涯,不知道那妹妹流落於何所,也許已做了別人的妻子,也許已淪落於煙花之中。所以他只要看見一個年輕的婦女,便覺著可能是他的胞妹,就必要設法打聽人家的姓氏和出身。同時他還有一種心理,就是覺得玉嬌龍雖然那樣多情美麗,卻不能與自己朝夕相共,所以他恨不得能找到一個可以替代玉嬌龍的人。

  當下他又來到了玉宅的門首。見這裡只放著兩輛很平常的騾車,兩個趕車的人在高坡下等著,就坐在車上的櫈兒上喝茶談話。時候已然不早了,夕陽斜舖在這條街上,往來的人也不很多,羅小虎在這裡走過來走過去。同時他可看見一個三十來歲的禿子,抹著一臉鼻煙,像個地痞似的人,在這裡也轉了兩個來回,並且用眼溜了他兩下,後來便拐進一條小巷裡去了。

  羅小虎也不大注意這人,他只是來回地走,往東走走,揚著臉向高坡上看看,又轉身回來,再看看西邊的天空,二月的纖雲被夕陽照得黃中透紅,十分的美麗。晚風習習地吹著,雖然還很涼,但卻不跟冬天的風一樣,已有點兒發軟了。雲霞之間鴉鵲亂飛,街上已有賣餛飩的擔子過來了。

  這古城的風光雖然沒有新疆草原上的那種遼闊大氣,也沒有大漠高山上的險峻奇景,然而卻別有一種風味,是一種柔美的掠人心底相思的風味。羅小虎又不禁頓了一下腳,心中恨恨地說:「玉嬌龍!莫非你是變了心?故意以『做官』來為難我嗎?」這時迎面來了十多匹馬,馬上都是佩刀的官人,護衛著一位身穿紫色馬褂的老將軍,到了門前,這老將軍便下了馬往高坡上去了。羅小虎心想:這一定是玉正堂了,好大的威風!

  他又徘徊了一會兒,心中十分急躁,就想離開此地,這時坡上就送下客來了。果然是一群女眷,可是送客的都是婆子、丫鬟,卻看不見小姐玉嬌龍。被送出來的是兩位女客,都是旗裝,一位是四十歲上下的太太,穿戴倒還樸素;另一位女眷年紀只二十上下,恭恭謹謹地在那中年婦人的身後隨著,像是個做兒媳婦的。

  這小媳婦雖是旗裝,可像纏過足,走路還扭扭捏捏的,不大好看,可是那瘦長的臉兒,嬌紅的脂粉,纖眉秀目,雖比不過玉嬌龍,可是也遜不了三五分。她穿的衣服是大紅緞子的,雖不如玉嬌龍那麼豪華,但卻更為嬌豔。羅小虎立時兩隻眼睛發直。

  此時那婆媳二人已帶著僕婦們上了車,往東去了。羅小虎趕緊快步追了上去,直追到鼓樓前,他找著了花臉獾,要過馬來,上馬就追著車去了。迤邐地過了許多條馬路,來到了東城,兩輛車就魚貫地走進了一條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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