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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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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文雄也躲到了一旁,杨丽芳就立正了身,右手握枪,枪尖贴地。她此时梳的是一条长辫,身上也是短衣汉装;脚虽放了,但仍然不大,还穿着很瘦的鞋,因为练武之时必须如此才能利落,练完了回到大宅内才能换旗装。 当下她拿好了姿势,先是低着眼皮儿,继而眼皮儿一抬,英气流露,先以金鸡独立之势,紧接着白鹤亮翅,又转步平枪,双手将枪一捺,就抖起了枪法。只见枪光乱抖,红穗翻飞,杨小姑娘的娇躯随着枪式,如风驰电掣,如鹤起蛟腾,真是好看。 靠墙根的刘泰保瞧得出来,这套枪法起势平平,但后来变成了钩挪枪法。行家有话:“钩挪枪法世无匹,乌龙变化是金蟾。”到收枪之时,杨小姑娘并没喘息,刘泰保却心说:这姑娘的枪法真是不错,只可惜力弱些,到底是个女人! 此时那位贵小姐却吓得变颜变色的,几乎躲在了仆妇的身后,说:“哎哟!把我的眼睛都给晃乱了!”又问杨小姑娘说:“你不觉着累吗?”杨小姑娘轻轻放下枪,走过来笑着摇摇头,说:“我不累!” 那位贵小姐又问:“你练了有多少日子?”杨小姑娘说:“才练了半年。”那位小姐就惊讶着说:“真不容易!要是我,连那杆枪都许提不起来!” 德大奶奶在旁也笑着说:“可不是,我连枪杆都不敢摸!你这侄媳妇她也是小时在娘家就练过,所以现在拿起来还不难;这武功就是非得从小时候练起才行。你还没瞧见过早先在这院子住的那位俞秀莲呢!手使双刀,会蹿房越脊,一个人骑着马走江湖,多少强盗都不是她的对手!她长得很俊秀,说话行事却一点儿也不像是个女的。” 那位贵小姐微微笑着,说:“以后我也想学学。”德大奶奶却笑着说:“咳!你学这个干什么?我们这是没有法子,你大概也知道,是因为……不敢不学点儿武艺防身!”德大奶奶说着话,她们婆媳俩就把这位艳若天仙的贵小姐请到房中去歇息,饮茶,谈话。 靠墙根的一朵莲花刘泰保这时才缩着头溜出了大门。才走了几步,就听身后有人叫道:“泰保!”一朵莲花回头去看,见是他的表兄杨健堂也出来了。杨健堂气愤地向他说:“我不叫你到这里来,你偏要来,你看!今天弄得多不好看!我在这里倒不要紧,我已经快五十岁了,又是他家的干亲家;你二三十岁,贼头贼脑的,算是个什么人?今天这位小姐是提督正堂的闺女,有多么尊贵,你也能见?” 一朵莲花刘泰保赶紧说:“哎呀,我的大哥!不是我愿意见她呀!谁叫我碰上了呢?他们这儿又没后门,我想跑也跑不了!”杨健堂说:“这地方以后你还是少来。别看德啸峰现在没有差事,可是跟他往来的贵人还是很多。倘若你再碰上一个,不大好。啸峰虽然嘴上不能说什么,可是心里也一定不愿意。” 刘泰保一听这话,不由有点儿愤怒,就说:“我也知道,德五认识的阔人不少,可是我一朵莲花刘泰保也不是个缺名少姓的人!”杨健堂说:“你这算什么名?街上的无赖汉倒都认识你,人家达官显宦的眼睛里谁有你呀?”刘泰保拍着胸脯说:“我是贝勒府的教拳师傅!” 杨健堂便也带着气说:“我告诉你的都是好话,你爱听不听!还有,你别自己觉着了不得,教拳的师傅也不过是个底下人。其实,你在贝勒府连得禄都比不了,你还想跟大官员平起平坐吗?见了大门户的小姐你还不知回避,我看你早晚要闹出事儿来!”二人说着话,已出了三条胡同的西口,杨健堂就顺着大街扬长而去。 这里刘泰保生着气,发怔了半天,骂了声:“他妈的!”随转身往北就走。他心中非常烦闷,暗想:“人家怎么就那么阔?我怎么就这么不走运?像刚才的那个什么小姐,除了她的模样比我好看,还有什么?论起拳脚来,我一个人能打她那样的一百个。可是他妈的见了人,我就应当钻地缝。人家那双鞋都许比我的命还值钱,他妈的真不公道!”又想:“反正那丫头早晚要嫁人,当然她是不能嫁给我。只要她嫁了人,我就把她的女婿杀了,叫她一辈子当小寡妇,永远不能穿红戴绿!” 忿忿地,他受了表兄的气,却把气都加在那位贵小姐的身上了,然而他又无可奈何。人家是提督正堂的女儿,只要人家的爸爸说一句话,我一朵莲花的脑瓜儿就许跟脖子分家!死了倒不怕,只是活到今年三十二了,还没个媳妇呢!一想到媳妇的问题,刘泰保就很是伤心,心说:“我还不如李慕白,李慕白还姘了个会使双刀的俞秀莲,我却连个会使切菜刀,能做饭温菜的黄脸老婆也没有呀!” 他脑子里胡思乱想,信步走着,大概都快走到北新桥了。忽听“铛!铛!铛!”的一阵锣声,刘泰保心中的烦恼立时被打断了。他蓦然抬头一看,就见眼前围着密密的一圈子人,个个都伸着脖子瞪着眼,张着嘴,呆呆地往圈里去看;人群里就是锣声急敲,彷佛正在表演什么好玩艺儿。刘泰保心说:“可能是耍猴儿的,没多大看头儿!”遂也就不打算往人堆中去挤。 可是才走了几步,忽然见这些瞧热闹的人齐都仰着脸叫好,他也不禁止步回头。就见由众人的头上飞起了一对铁球,都有苹果大小,一上一下,非常好玩。刘泰保认识这是“流星”,这种家伙可以当作兵器使用,江湖卖艺的人若没有点儿真功夫,绝不敢耍它。 刘泰保便分开了众人,往里硬挤,挤进去了。卖艺的是个年有四十多岁,身材很雄健的人,他光着膀子,正在场中舞着流星。这种流星锤是系在一条鹿筋上,鹿筋很长,手握在中端,抖了起来,两个铁锤就在空中飞舞。这人可以在背后耍,在周身上下耍,耍得人能够眼乱;简直看不见鹿筋和铁锤,就像眼前有一个风车在疾转似的。 刘泰保也不由赞了一声:“好!”又扭头去,看到了在旁边敲锣的那个人,却使他更惊愕了!原来敲锣的是个姑娘,身材又瘦又小,简直像是棵小柳树儿似的。这姑娘年纪不过十五六,黑黑的脸儿,模样颇不难看。头上梳着两个抓髻,可是发上着了不少尘土。她穿的是红布小棉袄,青布袷裤,当然不大干净,可是脚下面的一双红鞋却是又瘦又小又端正,不过鞋头已磨破了。 这姑娘“铛铛”地有节奏地敲着铜锣,给那卖艺的助威。那卖艺的人好像是她的爸爸。流星锤舞了半天,那卖艺的就收锤敛步,那姑娘也按住了铜锣,两人就向围观的人求钱。那卖艺的抱拳转了一个圈子,说:“诸位九城的老爷们,各地来的行家师傅们!我们父女到此求钱,是万般无奈!”旁边的女儿也吐出娇滴滴的言语,帮着说了一句:“万般无奈!” 那父亲又说:“因为家乡闹水灾,孩子她娘被水淹死了,我这才带孩子飘流四方!”他女儿又帮着说了一句:“飘流四方!”那父亲又说:“耍这点土玩艺儿来求钱,跟讨饭一样!”女儿又帮着说了一句:“跟讨饭一样!” 刘泰保觉着这姑娘怪可怜的,就掏出几个铜钱来掷在地下。姑娘就说了声:“谢谢老爷!”刘泰保却转身挤出了人群。他一边走一边想:这姑娘怪不错的,怎会跟着她爸爸卖艺呢? 行走不远,忽听一阵咕噜咕噜的骡车响声。刘泰保转头去看,就见由南边驰来了两辆簇新的大鞍车,全是高大的菊花青的骡子拉着;前面那辆车放着帘子,后面那辆车上坐着两个仆妇。刘泰保不由又直了眼,原来这两个仆妇,正是刚才在德家遇到的,侍从那位正堂家小姐的仆妇,不用说,那第一辆车帘里一定就坐着那位贵小姐了。 刘泰保急发着怔,直把两辆车的影子送远了,这才又迈步走去。身后还能听得见锣声铛铛。他心里就又骂了起来:“他妈的!”当下一朵莲花刘泰保一路暗骂着,就回到了安定门内铁贝勒府。可是他生了一阵气,喝了一点儿酒,舞了一趟刀,又睡了一个觉。过后也就把这些事都忘了,只是从此不再到德家去了,也没再去看他的表兄杨健堂,因为上回的事,他觉得太难为情了。 转瞬过了十多天,天气更冷了。这日是十一月二十八,铁小贝勒的四十整寿。府门前的轿舆车马云集,来了许多贵胄、显官,及一些福晋命妇、公子小姐。府内唱着大戏,因为院落太深,外面连锣鼓声都听不见。外面只是各府的仆人,拥挤在暖屋子里喝酒谈天;轿夫、赶车的人都蹲在门外地下赌钱押宝。本府的仆人也都身穿新做的衣裳高高兴兴地出来进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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