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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


  胡虎又拿刀拍了他的脊梁一下,说:“小子!今晚你可要老实一点!你没看出来吗?这家店可就是我们开的,后院有空地方,去年我们就在那里埋过人。”

  铁芳一言也不发。胡虎将身子往窗户那边挪了挪,对面的黑头鬼已呼噜呼噜的,不知是假睡还是真睡了。窗外各屋中的客人也都已就寝,静静地没有一点声音,可是这时隔壁的一家店中却发生了一件事。原来隔壁的店倒是一家正经的买卖,那里的房子没有这边多,生意也不及这里好,然而那里住的倒都是真正的过往客商,和各县衙门的官差。

  前几日,那店里来了一个单身的官人,这个人很年轻,长得十分清秀,能令人以为他是南几省的人,可是他又说着“官话”。他牵来一匹白马,养在栅下就没有再牵出去,他大概还带着很轻的行李跟宝剑,但也没有甚么人去留心他。他不常出屋子,永远在炕上躺着,每天伙计给他送去的菜饭,他也吃不下去多少,他的脸永远是通红,原来他是得了病。

  可他也不讲医治疗,只是有时向伙计讨一碗开水,把他从别处带来的丸药服下去。店里都以为这是个办差事的人,不幸在半途生了病,便也没有人注意他,可是这时街上又新来了一个小伙子,说着一口河南省话,来到这里就没再走,今天并且投到这个店的大屋子里来了。

  大屋子里的人都向他问说:“小伙子!你是从哪儿来的?要干甚么去呀!”

  这人却说:“我是来找我的叔父,我叔父在这一带帮人作买卖,有五年没回家了,我婶娘想他把两眼都哭瞎了,才叫我来找他,我也不知哪一天才能在街上碰见他。”

  这小伙子只说了这些话,别的话他都不讲,然而他的精神是时时都在紧张着,两只眼不断地偷着看人。这里住着一个正害着病的官人,他也知道了。刚才黄昏时,他并且偷偷看见那黑头鬼程三戴着红缨帽,将韩铁芳押进了隔壁的店里。这小伙子的心中就不禁燃烧起了义愤之火。

  原来他就是邢柱子,他如今是想:程三好狡滑,他竟假冒差官,把韩大爷来当人犯,这我非得把他点破了不可!可是又想他自己也是个凤翔府才杀伤了解七逃出来的,也不敢出头去到衙门告状,因知在这店的东屋就住着一位真的官人,虽然生着了病,可是只要他知道了这种事,人家必定愿意管。

  真官差一出头,那假官差黑头鬼必定吃不消,这么一来也就把韩大爷救了。

  当下邢柱子就假做上毛房,他请众人让开路,他才挤出了这间大屋子。向东房看了看,那窗纸上还有点灯光,他知道那官人还没有睡,他遂就将脚步向那边移去。他走得很轻,因为他也是很怕见官人,不料他还没走到窗前,就听屋里问了声:“是谁?”倒把他吓了一大跳,他就怯儒着说:“是,是我,我名叫邢柱子,也是这店里住的客人,现在我为点要紧的事,要来跟老爷说说!”

  里边就说了一声:“进来吧!”

  邢柱子的两腿哆哆嗦嗦,遂拉开了门,一进屋他就跪下。炕上坐着那位官人是身掩着棉被,仿佛很怕冷的样子,辫发也蓬蓬松松,一顶红缨帽就放在小桌上,地下搁着一双青缎的薄底官靴。这位官人的身边就放着一口宝剑,并有一只不很大的箭囊。

  官人温柔的跟一位大姑娘似的,可是显出病体难支的样子,先说:“你不用跪着!有甚么话站起来讲,莫不是本地有其么恶霸,欺辱了你吗?”

  邢柱子站起身来,摇头说:“倒没有甚么人欺辱我,可是刚才隔壁的店里来了个人,也戴着官帽,押着一个人,用绳捆着,用锁链锁着,其实那人不是坏人,是好人,不过是跟他们有仇,就被他们用诡计擒住了。他们大概是要给送到长安去结果他的性命。那个假官人是个保镖的出身,他的名字叫黑头鬼程三。现在求老爷作主,告诉本地的衙门,把他抓住吧!把人家那位好人放了吧!”

  邢柱子说这些话时,依然磕磕绊绊,好像有点说不清似的,他的心里害怕,怕这位老爷要问:“你怎么知道的呢?多半你就是他们的一伙吧!”更怕被黑头鬼的人站在窗外听见,那他只要一出屋,命就准得丢掉。所以他就战战兢兢,用惊恐的眼睛看着这位官人。

  这位年轻的官人,的确是有点动怒,脸都沉下来了。可是待了一会,又见这官人微叹了一声,摇摇头说:“我不能够管!我是别处衙门的,从此路过,这地面上的事我管不着。你若想救那个好人,你应当去本地的衙门报告。”

  邢柱子回答说:“我不敢去!”

  这位官人立时瞪眼说:“有甚么不敢去的?你自管去,如果本地衙门也不管,那时你再来找我!”又叹了口气说:“唉!现在我的身体很不舒服,我实在不能再管这些闲事了!”

  邢柱子点了点头,心中却极为失望,眼边都快要流下泪来。他可不敢再说一句话,就慢慢地退出屋去,并把屋门给带好,却听得屋中的年轻官人又“唉!”的一声长叹。

  这位年轻的官人原来就是春雪瓶的改装,她也是个假官人,并且是个假男子,不过她此次所得的却是真病,她秀树奇峰——生长在草原,驰聘放大沙,风沙冰雪也失不了她的娇颜,秋月春花也摇动不了她的芳心,二十年来她就从来没害过病。早先她的爹爹时常病,她都觉着很奇怪,常常不解:人要是得了病是一种甚么滋味呢?

  如今她的痛虽说不重,可是真得了病了,她不是因为这一路上饱经风尘,也不是在祁连山中与柳三喜等人恶斗,累得病了的,都不是!她是因为她的生身母金大娘把她的心给弄伤了,她真恨:“为甚么我是她生的呢?她有多坏呀?从了强盗,又认了一个恶霸作义子,她爱钱,她蓄娼妓,她还虐待丫鬟,她竟是那么坏,然而我却是她生的!……”

  这种怨恨的情绪就把雪瓶折磨成病,并且对于将金大娘由楼上推下去,及用弩箭往车中去射的事,也未尝不后悔,觉得无抡如何,虽然她坏,虽然对我毫无育养之恩,但是一个作女儿的也不该如此。她很是伤心,并知道铁芳把金大娘的来历都知道了,她更觉得惭愧,觉得这一生真没有脸再见铁芳之而了。但回想起来爹爹早先的意思,以及铁芳的可敬可爱,又怎能令她不难过呢?

  所以她现在身佣体倦,意懒心灰,本想休息数日之后,就回新疆,永远不再到东边来,也不再与人争斗了。所以刚才邢柱子进屋告诉她那件事,她就不管,并且也没往心里放。她又吃下半剂丸药,就慢慢地下炕去关门,她觉着身体发软,她甚至于要扶着甚么才能迈步,她恐怕自己得的跟爹爹是一样的痛,她又想:那也好!那就更得赶紧回新疆了,也去到沙漠里躺在那儿死了吧!……

  她的眼泪不住簌簌落下,她去插上门插闩,但那门缝里吹进来的一阵寒风,她都有点受不住了,赶紧回到炕上去躺下。然后她抽出亮晃晃的宝剑,用剑尖把灯捻压灭了,剑就置在身旁,弩弓和箭也就放在手边,少时她闭上眼睛睡着了。

  这一夜,在大屋子里住的邢柱子却没睡,他心里盘算,觉得他不救韩铁芳,实在心里不安,神手张就算是白死了,而且叫奸人得意。若说依着那年轻的官人给出的办法,自己去告到扶风县衙,这可也不敢,因为自己就是一个罪人,那判官解七虽然该死,可是知县要是问出来,也得要办他。

  他是又害怕,又着急,到了天明,人家都走了,他一个人还是不敢出屋。忽然听见店伙在窗外说:“走啦!那个人看着倒不凶恶,也不知犯了甚么大罪,五花大绑,脚下带着重锁,押到甚么地方也不知道,反正是活不了啦!”

  邢柱子一听,忽然就站起身来了,他心说:这可怎么办?韩大爷是没有了性命了,那伙贼,就许半路上就要了他的性命,这没法子,还得求求那位官人去。于是他急急的走出了屋,就又到那年轻官人住的屋门前,推了推,屋门却从里面关着了。

  春雪瓶已然醒了,就问说:“是谁?”

  邢柱子急声说:“是我!老爷!麻烦您,开开门叫我进去,我还有几句话!”

  里面的春雪瓶却有些生气,就说:“甚么话我也不听,你快走吧!”

  邢柱子连连摇着门,隔着门缝向里悄声说:“那个黑头鬼已把人押走了,他们甚么事可都作得出来!”

  雪瓶说:“我没告诉你吗!你可以到县衙门去告状。”

  邢柱子说:“我不敢去!老爷你到县衙门去一趟吧,你们官人见了官人,话总好说!”

  屋里的春雪瓶却没有言语。邢柱子又急急的说:“老爷!你快去救那个人吧!”又说:“那人真是个好人,是个侠客,又是洛阳有钱的人,他名叫韩铁芳……”

  忽然听得屋里“咕咚咕咚”,好像是已下了炕;待了会,屋门就开了,他进去一看,他倒吓一跳。

  原来这年轻的官人身穿青色的短衣裤,那头发,那脸儿,那手跟胳膊,不用细看,就显然是一个女子,并且发着娇细而紧急的声音问说:“刚才你说甚么?那人名叫韩铁芳?”

  邢柱子点头说:“对啦!也是玉娇龙的女婿,他跟戴阎王,判官解七有仇,才被黑头鬼所擒。”

  春雪瓶此时竟不显得病了,就赶紧起来,揣起来弩弓和箭,挂上宝剑向外就走。到马栅下,她就匆匆地备好了她的那匹雪色的健马。

  邢柱子追出来到她的身畔悄声说:“他们是往东去了,两辆车,两匹马……”

  春雪瓶点了点头,却无力也无暇回答话。此时店伙又跑过来说:“怎么?老爷你这就要走吗?”

  春雪瓶掏出一锭银子来交给店伙,店伙说:“这有富余,我给您碎银子,还是制钱?”

  雪瓶说:“剩下的钱都给他吧!”指了指邢柱子,她就牵缰出店,扶马上鞍。“吧吧”挥动了皮鞭,她胯下的马就如同一条白龙,飞一般的向东驰去。

  大地上刮动着寒风,白马上的春雪瓶,身着青衣,红缨帽挂在背后,腰间悬挂着双股的宝剑,手摇皮鞭,向东疾驰。逢着车她就驻马,便用鞭杆挑起人家的车帘向里边看,别人见她带着一顶红缨帽,也不敢恼怒,可是车里坐的除了老太太,小媳妇,就是买卖人。

  她并没看见铁芳,心中着急,策着马又往东走,一连过了许多条镇街,并且过了武功县城,也没看见铁芳跟甚么黑头鬼的踪影,连午饭也没有用,病体觉得愈为慵倦。但她们极力挣扎着,心想骤车决不会走得那么快,我一定是把他们遗在后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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