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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五


  铁芳点了点头,当下那两个人又互相商量了几句话,冰里虎就说:“既是这么,那么,朋友你姓甚么?”

  铁芳仍说自己是姓王,冰里虎就说:“我叫我个兄弟送你上去吧!可是你这匹马上不去,放在我们这里喂着,等你回来时再取。”

  铁芳说:“我这次上山,说不定甚么时候才能下来,这匹马也是吴元猛的……”

  雪上蛇用力推了他一下,说:“你怎么敢叫出少太爷的名字来?”

  铁芳摇头笑说:“不要紧,当着他的面,我也敢叫他。”

  冰里虎因此时回到土墙里取家伙去了,雪上蛇却惊讶地瞧着铁芳。

  铁芳又说:“你到凉州城中一打听,就知道我跟吴元猛是怎样的交情了。只是这匹马,他曾恨我说,无论如何也得送上山去,因为山上短少马匹。”

  雪上蛇就摆手,悄悄地说:“不要紧!有我送你上山,你就是拉着一串骆驼,也准保能够上去,别的人要是送你上去,可就不行啦。”

  说时,由那土墙里又走出来冰里虎,还有两个也都是二三十岁的男子,都齐望着铁芳,冰里虎的手里还拿着一柄家伙,那叫做“钩镰枪”。

  雪上蛇也赶过去,四个人把头凝在一块儿说了半天的话。

  铁芳这里忍不住了,就上了马,沉着脸说:“走不走?你们若是尽管闲谈,我可就要走了,用不着你们领路了!”

  说时,他挥动着宝剑,马也就往村外走去,雪上蛇捉着钩镰桧自后嚷嚷着跟来,说:“等等我!等等我!王大爷你既是吴少太爷的好朋友,上山去我们若不带着你,少太爷养活我们是为甚么?叫我们在这里住着又是为甚么?……”他一面连连喘气,一面说着。

  铁芳就又将马勒住,等他赶到了临近,才缓缓地往前走去。离开了身后的那个村子,再往南去,路愈曲折,地方愈荒凉,离着山脚也愈近。地下因为有高山遮着阳光,寒风送来冷气,所以满是冰雪。往前着,那祁连山的峰顶,白茫茫,光亮亮,也可以说完全是雪。

  雪上蛇就说:“王大爷,你下来吧!马要是打个前失,摔你一下子可就不轻!你要是在山上跌倒,那可就连命也没有了!”

  铁芳却摇头说:“不要紧!”他仍然不下马,因为这祁连山虽高,可也高不过天山,冰雪虽多,也多不过天山,他曾经爬冰踏雪过来的,哪里把这些放在眼中!不过来到此地却不禁想起二十年前,自己那时尚在襁褓之中,恐怕就曾在此地经历过危险,所以他仰望着雪顶高峰,不胜慨叹。

  雪上蛇是拿着那杆钩镰枪在前面凿冰掘雪,给铁芳开路。他虽穿着两只大草鞋,可是行走得极其便利,并且他精神很好,力气很足,狗皮袄在身十部穿不住,敞开了胸,嘴里虽吐着团团的白气儿,脸却是通红的。

  铁芳却被山风吹得很冷,身体都有点打颤,午饭尚未吃,这时不由又饿了。但雪上蛇这个山贼,却引着他真进了山口去啦。

  铁芳就问说:“这个地方就是青石口吗?”

  雪上蛇也不答言,铁芳又说:“我看这里距离凉州,恐怕不止八十里,为甚么这里还算是凉州的地面呢?”

  雪上蛇在前面站住了脚,喘了一口气,双手柱着钩镰枪,就说:“谁知道这个地方是归凉川管,还是归甘州管呢?我跟冰里虎,我们本来都是这座山里长大的,不瞒你说,直到我们二十岁的时候,还没看见过官人,在山极地也不用拿租子,这座山,真是宝山,在我小的时候听说还是满山的黄金呢,现在他妈的净剩了雪,可是到了夏天一化,就跟河似的流到出外灌田,田地里的收成若是好,也能进大元宝。山里可不行,自从玉娇龙在二十年前,进出山搜孩子,就把山里的风水给破了,早先山谷里还能种一点田,采一些药,现在甚么也不能种,也不能采了。吴大太爷黑山熊,幸亏是有一个好儿子,在凉州城里闯了一番事业,不然光指着占山为王,也早就饿死了,何况他又多年被玉娇龙给吓得连买卖也不敢作,山也不敢出。”

  铁芳就催着说:“快走吧!”当下雪上蛇就又迈开了脚步,拿钧镰枪拨着地下的冰雪,又往前走。铁芳不得不下了马,因为此时已爬上了山坡,进山很深了,遍处都是坚冰、怪石、厚雪、乱树。

  雪上蛇在前,铁芳谨慎地牵着马在后,好半天,才转过了一个山环,岭势却又往下绵延。下面是一条直坡,不要说马,就是人也无法向下走去,因为太滑。

  雪上蛇就说:“可要小心点!掉下去不是玩的!”他拿枪头子向冰上凿,凿出来脚印,他踏着先向下走,铁芳也依着他的脚印往下去,侧身紧揪着马缰,马也似望着这个地方危险而不住地昂首长嘶。向下走了没几步,便“忽喇”地一声,因为这匹马不耐烦一步一步往下爬,竟自发了烈性,如箭一般地直跃而下。

  他踢起来纷飞的冰花雪屑,到了下面并未跌倒,抖着它的乌鬃不住长嘶。此时铁芳已将缰绳撒手,看着这匹马,他喜欢得不禁叫起来,便也奋勇,一手持剑,急跑而下。到了下边的低谷中,他倒滑了一跤,赶紧爬起,回身仰望着这条山路,觉得真是危险。

  半天,才等着那雪上蛇拿着钩镰枪,半步半步地走下来。他的脸色已吓得发白,指着铁芳说:“你可胆子太大了!没把你跌死,就算是便宜!”又回手指了指那高坡,说:“你也不看看,这山坡有多么高,多滑呀?”

  铁芳说:“这就是恶蟒坡?”

  雪上蛇说:“你既知道,又何必问我?在这里四面无人,我就甚么话都能告诉你啦!你在凉州城里住的日子大概也不少,你可听人说过金大娘吗?”没容铁芳答话,他就又说:“金大娘现在有多么厉害?有多么发财?可是早先那时我也还小,她就是从这山坡滚下来的。原是三太爷吴锡给得到手的,后来遇见两个过路的江湖人跟他争,争来争去,结果到了大太爷的手里,大太爷那个样儿今天你就能见着他了,敢保比我还不漂亮,可是他竟得到了金大娘,那时候的金大娘,长得真是……就拿现在说吧,虽说都四十多岁了,还不是很风流吗?黑山熊大太爷真够乐的,可也够愁的,谁知道金大娘原也是个拐子,她拐了个孩子正是玉娇龙生养的,在这儿这么一跌,车碎啦,骤子死啦,金大娘有命,没受重伤,那孩子可不知哪儿去啦?就为这事才惹恼了玉娇龙,唉!……”

  铁芳听了这些话,观看着这山势,不但把幼小时遇难的事情,在脑中映得清清楚楚,就连那凶狠的韩文佩与仗义的赵华升,他们在这雪山之中是如何的厮杀,就也像是在自己的眼前一般。因此他又是感慨、又是激忿,便摇着剑,催雪上蛇在前快些带路,他就牵马相随,恨不得立时就见着黑山熊,看看是怎样的一个凶恶的老强盗。

  当下雪上蛇拿着钩镰枪又在前面随说随走,他现在带着铁芳走的路,可都是很平坦的,雪多冰少,只能陷下马胫,却不至于滑倒了。雪上蛇管这股路叫做新道,他得意洋洋,好像这股路除了他之外,谁也找不着,过不去。

  蓦然一看也是实在的,雪上只铺着一层山风吹来的黑沙跟细碎的树枝,却没有人的脚迹,足见这地方在半个月之内,绝没有一个人走过。可是若细一看,就大大不然了,因为近处虽无足迹,而远远道着前面的一道岭土,分明有一道马蹄的痕迹。

  不过,雪上蛇也许是没有注意到,他仍然说:“这段路谁也不能认识,就是玉娇龙也得迷路,不然二十年来,她早就找来啦,可见她还是不行!”

  铁芳也不言语,只不住在后观察着雪上的蹄迹,越往前,越徒上走,就觉得越是清楚。更可断定春雪瓶已先进山里去了。他也不言语,只催着雪上蛇快些带路,雪上蛇虽然仍踏雪拨冰,爬山过岭,天气这么冷,汗可都流过鼻子了。

  同时四周围也渐渐昏黑,时候已经不早了,他同铁芳又爬上了一座很魏峨险峻的山岭,他可就站住了不走,山风猛烈,吹得他的身子都乱晃,好家要滚下去,并且他的狗皮袄也沾了不少白雪和黑沙,他流的两道鼻涕也都结成冰了。他不禁地来回转着说:“怎么回事呀?怪!这到底是狼牙峰不是呀?我怎么弄不清楚了呢?”

  铁芳气得真要把他一脚端下去,瞪起眼来说:“你既是自说认识山路,怎么你又迷了途,我看现在连方向都弄不清楚了!天道座晚,你胡乱领路,把我领到这山峰了来?”

  雪上蛇也着急说:“我也不是故意领你到这儿,都因你带着马,我不能不挑选平坦些的路走,所以才走新道,没想把旧道都走糊涂啦!到底儿这是狼牙峰不是呀,雪堆得这么多,山也变了样儿啦!

  万一不是,咱们可越走越迷糊,若是遇着豹子,山狼!哎呀!……”

  铁芳就要打他,但又想打死他也是无用,就叹了口气,持剑倚马,四下张望。突然,他就望见了下面有一点微微的火光。这时他才不禁“啊!”的一声,发出惊喜之色,并推着雪上蛇的肩头,说:“你看!……”他用剑尖向下指着说:“你看那下边不是灯光吗?”

  雪上蛇依然纳闷说:“我怎么看不大清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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