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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三


  那一身油泥的人听到这儿,就羡慕地说:“这小子倒发了财啦!”

  拉骆驼的人说:“可不是!他就是骆驼彭家的大当家的呀!今年他还不到三十岁,他带着他娘搬到安西州,说了媳妇,置了产业,现在家里养着二百多头骆驼,哪儿来的本钱?”

  旁边另有个人说:“我倒愿意我也有个爸爸,先叫春大王爷弄死,遂后我再发财。”

  店掌柜等人一齐笑着说:“冲你小子这良心,你就一辈子也发不了财!”

  笑声,啧啧称赞声,纷纷评议声,又都渐渐沸腾起来。韩铁芳却忽然找着鞋穿上,他下了炕,就匆匆地走出了屋,外面天已黑,风已渐息,春雪瓶住的那屋子的窗上浮着淡淡的灯光。韩铁芳在院中站着发呆了半天,心中拟好了见了春雪瓶时应当怎样跟她说明了自己听来的那些话,告诉她……事情都已经弄明了,我确是玉娇龙之子,而你又确实是那位方夫人的女儿……他心里默默地温习着,鼓着勇气走到那窗前,就向里咳嗽了一声,屋里就有娇细而清亮的声音问说:“谁?”

  韩铁芳答声:“是我。姑娘还没有歇下吗?”

  里面把门打开,韩铁芳一看春雪瓶的手中还拿着针线,灯旁边放着没缝好的衣棠。雪瓶就问说:“韩大哥你有其么事?”

  韩铁芳摇摇头说:“也没有甚么事。”说完了这句话,其余的话却又都说不出来了,他只答讪着说:“姑娘在路上还要自己做衣里?”

  雪瓶微笑着说:“不是做衣里,是在路上因为骑马把衣棠都磨破了,没有法子,只好自己缝缝。”看了韩铁旁的身上一眼,又说:“韩大哥你身上的衣棠也太单薄,大概是因为你的行李在迪化城都被官人拿去了,你手边也不方便……我这次出来倒带的银了很多,大哥你要用尽管用。”

  韩铁芳摇头说:“不用,我是穿不惯太多的衣棠;再说,在这大风之中骑着马走远路,也不能穿甚么整齐的衣里。”

  雪瓶说:“我看现在的风倒是已住了,明天早晨咱们一定走,只怕天寒,又要下雪,到了山上很冷,所以找想韩大哥不如在此买一件棉衣棠。”

  韩铁芳摇头说:“用不着!用不着!”

  他发呆了一会儿,回想着二十年前大雪残年之下的甘州城旅店中一件惊奇之事,更想:难这当年的那两个被命运所簸弄的无知的孩子,就是这屋中的我们二人吗?他不由得叹了口气说:“甚么事情都想不到,刚才我在柜房里,听有一个拉驼骆的人说闲话,他知道二十年前甘州旅店中的一件事情,就是:那时候春前辈正跟那位方氏夫人同住在那家店中……”

  雪瓶听到这里,不禁惊愕,就瞪直了眼睛看着韩铁芳,听他往下说。韩铁芳却似很难为情的样子,就说一句话吸一口气,说到紧要之处,他还不禁皱眉叹息,遂就把听来的话都一一地说了。然后说:“这些话虽是事隔多年,而且彼此相传,早失其真,但是我想那位方氏妇人或者就是姑娘的……”

  春雪瓶不待他说完了就急急摆手,发怒了似的说:“你别说了!别管是真是假,我都不愿认那么一个母亲!”

  韩铁芳说:“我想:当年是因为方夫人爱子的心重,故不惜以女儿更换……后来中途在祁连山遇着盗匪,也是可怜,我们理应去救她……”

  春雪瓶愤愤地摇头说:“你别说了!将来谁爱去救谁就去救,我不管!早先我认识我爹爹,我爹爹既……死了,我就谁也都不认识了,明天上山我准保教了罗小虎。救完了他,我再住尉犁取了红萝衣迭到达圾城,以后,大哥你不要恼,我连你也不能再认了。因为究竟非兄妹,非亲非故,在一起长了,实在不合适!”

  转过了身去,又拿起了她那件衣棠就着灯去缝做,她虽没落下来眼泪,可是容颜却十分惨淡。

  韩铁芳怔得倒不知怎样才好,本来应当争辩,解释解释,可是又想:人家都已说出“非亲非故”这样的话来了,我还能够腆颜跟人家说甚么呢!于是,微微地叹气,退身走出,身后的穿针拉线之声还“哧哧”地响。他把门轻轻带上,寒风吹得他的心里都已冰冷了,仰观长天,苍茫惨黯,他又叹了口气,心想着:好,好,这倒干脆,她突然变了脾气啦,我倒正可以免去了为难;不过,将来祁连山上我可倒更得走一趟了,她帮助我救我的爸爸,我就不能去救他的亲娘吗?

  唉!天地间怎会竟有这样的怪事,这样的遇合?玉娇龙就说确是我的母亲吧,她当年何苦以一尊贵之身去钟情于一个大盗?那个方太太又何必以自己的亲生女儿去换别人男孩?真的,妇人之心,诚不可测,而我就偏偏不幸陷在这不测的命运之中!越想越烦,回到柜房里倒头就睡,好在炕热,旁边又有店掌柜那个永远不减的火盆,那些人又谈说了半天,少半的回屋去了,多半的就都在这炕上挤着睡,更暖,也不用盖被,睡了一夜。天色才明,却就听见院中有人拿鞭杆击着窗户,发出春雪瓶的娇声,急急地呼叫说:“韩大哥!快起来吧!快走吧!”

  韩铁芳一惊,急忙穿鞋下地,一边揉着还没完全睁开的睡眼,一边走出了屋。却见春雪瓶上下身穿着青色的新换的衣里,头上蒙罩着一块雪白的纱帕,脚下穿着“英雄斗智”的绣花鞋,亭亭俏立,一手提着皮鞭,另一手按着腰间挂的变剑柄,两匹马都已经备好,一个还打着呵欠的店伙,冻缩着的手托着才开发的店钱。

  春雪瓶此时很急躁,却一点也不和气,就催着说:“快收拾!快点走吧!”

  韩铁芳也赶紧去拿宝剑,匆匆挂在鞍旁,此时春雪瓶早已牵着白马出店门去了,韩铁芳也赶紧牵马追出。就见街上的几家小店铺还都没有开门,四周弥漫着浓雾,风虽不大猛,可是天气更冷,春雪瓶甚么话也没说就上了马,“吧吧”的紧抽了两鞭子,马就飞也似的向南驰去。南边地旷,她骑的马既是白的,头上又蒙着白纱帕,稍离着远一点,她的影子就消失在烟雾里了。

  韩铁芳不识路,所以绝不敢稍微落后,加鞭紧随,蹄声达达,前后相应,走了半天。忽然雪瓶又将马收住了,她也好像有点辨别不出方向了,逡巡了一会使又决然说:“走!”“吧!”的一声鞭子响,马也转向西边去了。

  韩铁芳又跟着,心里却说:春雪瓶一发了脾气,怎么跟她爹爹一个样?昨天我说的那也是好话,找不我方夫人去随她,她何必恨我这样发脾气呢?因此心中也有点生气,马又相连着走了半天,韩铁芳虽没有太落后,可是全身都已累得汗出涔涔。烟雾已渐渐消散,马的左边显出一个兀然轰立的深灰色的东西,那就是高山了。

  韩铁芳就问说:“那边是甚么山?就是天山吗?”

  他说出这话原想着是自问,自讨一回没趣,春雪瓶既恼了我,她必定不回答。却没想到前面清历历的声音居然答话了,说是:“也就算是天山吧!可是北疆的人都管它叫博洛霍罗山,这是一句蒙古话。”

  随说着又是,后面的韩铁芳却又觉着心上轻松了一点,精神振起来一点。越走山形越清楚,前面的春雪瓶忽然回首说:“我们该往山上去了,这条偏路可极陡,山上还一定结着冰,马蹄滑,韩大哥你可要多谨慎!”

  韩铁芳一听她又呼自己为“大哥”,似乎又不是“非亲非故”了。便又高兴地答应了一声,跟着转马往南走去。又是到了山根下,此时雾惭敛,蛟峭的山石上面挂着坚厚的冰雪,已经能够看得出来了。春雪瓶先在前面寻着了山路,然后又向后招呼了一声:“小心!”

  韩铁芳答应了一声,便跟着她进了山路。这条山路果然是偏路,又陡又狭,地下满铺着厚雪,马向上走,脚下倒还不太滑,但两旁全是雪压着的如怪兽一般的山石。走不远,就得转一个弯,因此绝不敢走快,韩铁芳又怕自己由马上跌下来,遭雪瓶笑话,就更是小心仅慎。越走越高,山虽然寒冷,风力也十分猛烈,但两人都很累,反倒觉得头上烤烤地出汗,多时,便爬上了一座魏然险峭的山岭,又应当往下走了,岭这上全都被雪弥漫着。

  春雪瓶就又回首说了声:“到此时倒要放开一些胆,马宁可快,别慢,也别迟疑!”说时她就“吧”的一声挥动了皮鞭,她胯下的白驹直冲而下,踢得雪屑飞腾,白马的影子都混在雪色之中,只有春雪瓶的青衣里还能看得出来,飘然地,轨彷佛驾着云降落了下来似的。上面的韩铁芳心中本不禁有点踌躇,可是座下的黑马却一点也不迟疑,四蹄飞腾,也直跃而下,到了下面,几乎与春雪瓶的马撞在一起,黑马的身上落了许多白雪,并喷吐着如烟的白气。

  这时春雪瓶忽然转首一笑,笑得是那么娇媚嫣然,更发着柔和的声音说:“韩大哥马上的功夫真好!在新疆又经历了这些事,将来到了玉门关里,骑术得数你第一!”

  韩铁芳也笑了笑,没说出甚么活来,依然跟随着春雪瓶往对面的岭上走去。又是上坡的路,又得慢行,但他的心里却思绪万端,他想起草原上的那次赛马,初与春雪瓶相遇,后来屡次的离合,发生了许多事情,如今二人总算相处得很熟了,并且若细说起来,还其是一家人,可是说是“恩同兄妹”;再若按照着玉娇能与罗小虎之言去作呢?那么又可以成为一段“姻缘”。可是这只好忖之流水,让它像梦一般的飘去,像雪花一般的飞走,办不到,而且,眼看和她就要长久分别了!……

  他的心里真有些凄楚,两匹马又过了一重山岭,山路就渐平,马也更快,又纾回地走了许多时,耳边忽然听得“哗啦哗啦”地发出了一种猛烈的声响,韩铁芳不由收住马细听,心中觉得很诧异。

  春雪瓶就在前面高声说:“到了!到了!到净海了!我听说凡是往伊犁去的都要由此处经过,那么咱们赶紧找个高的地方往下看吧!他们只要今天过山,就逃不开咱们的眼底!”

  韩铁芳说:“天这样阴,我倒恐怕那些人今天未必过山!”

  春雪瓶说:“不可能!他们若不趁此时过山,天气是一天比一天冷,以后山路要叫冰雪封住,他们就不能过去了。他们之中有久惯行路的人,绝不可能那样办。”

  韩铁芳又说:“这时天色恐怕都不早了,他们也许已经过去了!”但这句话春雪瓶似乎没有听见,她急鞭催骑,往山上直行,铁芳仍在后面紧跟着。

  这座山可比那些个更高,山路更陡。因为陡,所以雪在上面挂不住,都随着风吹落到岭下,堆积得也都跟石头一样,往上圭冰雪越来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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