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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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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雪瓶说:“不要紧!他别人都不见,可不能不见我,我是他的侄女。你把车赶走吧!快些!” 赶车的一听,原来这位乘主儿就是钦差大人的亲侄女,钦差是比抚台还大得多的官儿,这若是送到了那儿,还能够没有赏钱:当下鞭子“吧吧”地响了两下,车就“咕隆隆”地走去,车后的白马也“得得”地用铁蹄敲着平坦的街道,两旁的人都驻足扭首来瞧,因为放着车帘,是表明车中坐的是女眷,而车后边拴有一匹马,可就奇了。 车正走着,还没转过这条街,忽听车窗外面有人高声叫着说:“姑娘!车里坐的可是春雪瓶姑娘吗?”又听说:“停住!停住!” 雪瓶在车里不禁一惊,心想着:要是韩铁芳也追我到这里,那可真讨厌!趴着车窗往外一看,却见那个人已把车拦住,雪瓶微散开车帘,向外一瞧,见是一个喝得酒脸发红,歪戴着红樱帽的官人,正是萧千总。她就向外说:“萧姨夫!你们早到这儿啦!我绣香姨姨跟幼霞妹现在都住在哪儿呀?” 萧千总喷着酒气说:“就住在南边吉升店里,我就等着你呢!要不是为等你,我们早就离开这儿啦!车掉回去吧!” 赶车的看见萧千总的红樱帽,听了吩咐,他哪敢迟疑一会,赶紧就把车掉过去,慢慢地往南走去,街上有很多人都注意他们,萧千总在车后边踉跄地跟着,少时他就喊那个赶车的,说:“喂!喂!你还不把车停住吗!我跟你说的是吉升店,你难道不认识吗?你是头一回到迪化城来吗?喂,停住吧!笨蛋!” 萧千总的气儿非常大,好像装着一肚皮牢骚,旁边就是一座大门洞,有黑匾红字,粉壁上也写着:“吉升老店安寓客商,仕官行合的店房。” 雪瓶自己撩开了车帘,赶车的已在下面把一个长板凳儿放好,雪瓶就真像娇贵的官眷似的慢慢地下了车,她向萧千总说:“车上还有些东西。” 萧千总说:“叫店里的伙计来搬,你就先进去吧!”遂向店里柜台那面,瞪着眼睛吩咐,说:“带着一点!你先到里院向我的太太回一声去!”柜里立时就有穿长衫的伙计答应着跑出来,恭恭敬敬地带着雪瓶往里院走入,里院迎头的影壁上写的是一个很大的“福”字,两旁有垂花门。 进了有边的垂花门是另一个院子,院子房屋整齐,十分清静,这伙计就指指北屋,雪瓶到门前才叫着:“姨姨!我来啦!” 屋里问一声:“是谁呀?”脚步声紧紧响了几下,屋门从里边开了。 屋里是幼霞,穿着一件红缎子的小夹袄青绸子的夹裤,发髻梳得十分整齐,更像是城里的姑娘了。她惊讶她笑说:“暧哟!雪瓶姐!你才来呀?你走了趟哪儿呀?”她瞪大了眼睛详细看着雪瓶的头上脚下,雪瓶却勉强对她笑了笑,一直进屋,见绣香也自里门内走出来,不待绣香说话,雪瓶就赶紧过去将绣香一抱悲声哭着说:“我爹爹原来是死了!你知道吗?” 她呜咽得说不出话来,旁边幼霞听了,不禁的怔了,绣香楼抱着她说:“好孩子!你先别哭,你到了甚么地方,听人说了其么?” 雪瓶硬咽着说:“我不是听人说的,是我亲眼看见的!我爹爹实实在在是死在白龙堆里了!是韩铁芳给葬埋的,我在沙摸里遇见了韩铁芳。我们现钉成的棺材,将我爹爹的尸体入了脸,——我爹爹死的真惨!” 幼霞赶紧过来拉了她一把,问说:“三爹爹是因为其么死的?” 雪瓶痛哭着说:“就是因为病死的!但她老人家死得并不瞑目!” 绣香这时也满目挂泪,双肩抽播得乱动,她顿着脚,着急地说:“你慢慢说!雪瓶你别哭!你详细地慢慢跟我说!你这样说,我听不明白,唉……” 雪瓶于是强压下心中的悲痛,就将自那夜在红叶谷追赶那盗马的贼人,与她们分手之后的事情,一段一段,详详细细,全都说了,说到韩铁芳在沙漠指出了葬埋的地点,刨掘她的爹爹尸身之事,屋中的人就齐都放声大哭起来。 她不能再往下说,各自谁也不能劝谁,尤其是绣香哭得最厉寓,她的放主玉娇龙是已经死了,确已死了,她可把玉娇龙生前三十余年来的每一件、每一桩的事情都回忆起来了,她身子不禁倒退几步坐在一张椅子上,就趴在那张椅背上,口中数数叨叨地痛哭,雪瓶也哭得连站都站不住了,幼霞也靠着窗子哭号着说:“我得看看我爹爹去!……” 这时,萧千总带着店里的伙计,把车上的那些东西全都拿到屋里,这三个人痛哭的原因,他也明白啦,他也大概看出来了,他就连连摆着双手说:“得啦!得啦!雪瓶姑娘!幼霞姑娘!还有……”指着他的太太说:“你!你可不该领着头儿哭!人死啦,还能够哭活了吗?死人又没在这儿,你们白哭!她老人家还许是扔下了皮囊成仙去了呢!雪瓶雪瓶!你更别哭!你爹爹死了,你就得撑持家业,等穿过了孝,叫你姨娘给你招一门女婿,回到尉犁城,你爹爹给你留下的房产,跟养的马,也够吃着不尽,哭顶得甚么?一点也没有用,你还得姓你的春,咱们白来到这儿一趟,钦差大人不认咱们!” 雪瓶听了这话,顿然吃了一惊,眼泪也立时止住了,就向绣香说:“怎么?莫非如今在这里的这位玉大人,不是我爹爹的胞兄?” 绣香还没有回答,萧千总却又叹了口气说:“怎么不是呀?姓玉的还能有两家子?可是人家现在不认,咱们可又有甚么法子呀!” 绣香却呵斥她的丈夫说:“你别在这儿胡说!你先出去,容我跟雪瓶细说。” 萧千总说:“你说?也还不是那么一件事儿吗!办法是没有啦!趁早她们回尉犁城,咱们回乌尔土雅台是真的!” 绣香拥着雪瓶进了里问,幼霞也随着进去,把蓝布的门帘放下,这间小屋,有桌椅,有炕,墙上还挂着对联跟昼儿,倒还是个适于接待官晋之所,绣香拉着雪瓶在炕头坐下,她擦着眼泪说:“你别着急!听我告诉你!我们来到这儿已经半个多用啦,可是至今还没见过玉大老爷之面!” 雪瓶就把眼泪擦了擦,说:“莫非他对我们真是狠心不认吗?他不知道他的胞妹流落在新疆多年吗?” 绣香坐在她的身旁说:“你听我说!玉大老爷这次是奉钦命到迪化,查办的是抚台以下的很多官员,所以一切人都不见,听说身体又不好,现在害着病。连伊犁舅老爷瑞大人派来的人,都没见着。” 春雪瓶抬起头来说:“别的人他都可以不见,因为别的人都是官,都是男子,都有求于他,他为避免嫌疑,才不见所有的人,但我们并不求他,并不是官,只是几个妇女……” 绣香说:“因为是妇女见面可就更难了!他这次到迪化来,又没带着奶奶,果然要是奶奶也来啦,那倒好了,我说去见她就能见着。现在这位主子,我们早先称呼他为大少爷,我在早先不过是他家里的一个丫头,把我给的不过是个千总官儿,我去也是碰钉子,所以我就也没去,只是你姨夫去了两趟,也没见得着,幸亏这回跟他来的,有跟他多年的一个人,名叫连喜,是他的心腹,他姨夫先把连喜请到这儿来,让他见了见,由我把他宅里的小姐流落边荒,二十年的事情说了,连现在有了你的事情也说了,连喜就咐嘱我们不可声张,别把这些事对别人说,他回去悄悄地禀报了,可是第二天送来了回话,说还是不行!玉钦差说:谁都知道他的胞妹是嫁给鲁翰林,为父病还愿,在妙峰山跳了山涧,尽了孝心,死了,他再没有一个妹妹,甚么流落边荒,现在生死不明,留下一位小姐的话,他更是不能承认,还说那都是荒谬的传言,逼着我们走,不走还要办我们。” 春雪瓶不由得忿忿地说:“我爹爹的这个哥哥,怎么这样薄情?这样不讲理?” 绣香又摆手说:“你听我再往下说呀!那日我们听了这话,可也无法,就叫连喜回去替我们请求,求容许我们在此再住几天,等你来了,咱们再一同走,不然你一定要扑个空,碰巧还许滋出事来,于是连喜又去请求了一下,这次回来,说是钦差大人答应了我们,可是许住在这里,不许满口胡说,否则可是不行。又听说王大老爷的周围戒备得很严,因为在路上就有一次险些出了事!所以现在的公馆,有抚台衙门派的十个兵,还有路过西安府时,那里的抚台派的一个保镖的,听说是叫甚么铁霸王,还有两个也都是有名的镖头。” 雪瓶听了这话,却微微冷笑,这时她是一点悲痛之情也没有了,满腹中只填着气忿。 幼霞把茶给她斟了一杯,送过来,同时也皱着眉说:“我看咱们不如就回尉犁城去吧!” 雪瓶却说:“也得等着办完了事才能回去,不能白来一趟,尤其是现在确已知道我爹爹死了,我爹爹放着在北京的小姐不当,少奶奶不作,而来到这边荒之地,二十年来,虽没受甚么穷苦,可也饱经风尘,她当年的心中必有隐情,还许是被他们家里给挤出来的呢?” 绣香在那边就摆手说:“不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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