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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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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匹马——玉娇龙遗留下来的神驹,四只蹄子带起了地下的黑沙,真如一条黑龙做的,霎时间即走出了二十余里,但韩铁芳时时在马上左右盼顾,但大漠无边,沙岗无数,却没有一匹马和一个人,他又向北走,走一会使收住了马,喘着气高声叫说:“春雪瓶!秀树奇峰!”却没有回答的声音,座下的马依然向前奔着,他只得放了,由着马去飞跑,并且连声高呼着:“春雪瓶!雪瓶!……”也不知又走了多远,忽见远远之处有一点人马的影子,他就更是心急,一边高举着鞭子,一边更尽了平生之力喊了起来:“春!雪!瓶!”喊得他的声音都发哑了,但距离那前面的人马影子越来越近,那边的人马的影子并没有动,并且看出来马是白色的,而人是青色的衣裤,头上蒙着青纱的手帕,正是个女人,他就大喜,连气都顾不得喘,又连声喊着:“雪瓶姑娘!你快将马停住吧!快停住!你来看!我已将你要的那匹马找了来了,我来给你送马,还有几句话,我忘了告诉你!……”他越追越近,连春雪瓶的娇客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只见雪瓶横住马在那里,他的话被雪瓶听见了没有,虽不知道;可是雪瓶一定看见了这匹马,她哪能够不认得呢?见雪瓶微笑了笑,真是十分的抚媚,但是她笑过了之后忽然就扭头拨马,向北飞驰,竟连头也不回。 韩铁芳不禁吃了一惊,马也缓了,他急喘了两口气,又向前喊说:“雪瓶!雪瓶姑娘!难道你爹爹的这匹马,——你也不要了?”他发着呆喘着气,向前看去,见雪瓶和白马已为一道山似的沙岗所遮,没有了踪影。韩铁芳胯下的黑马虽然还有力向前追,但他可实在喊不出声儿来了,人瑞吁得也快接不上气了,就一灰心,偏腿离鞍,坐在沙子上,马却立时就也不向前跑了,呼噜呼噜的直喘气,南边的沙岗后,却又有:“韩!老!弟!”之声隐隐地传来。 这时天上的乌云又聚得多了,跟地下黑龙一般的沙岗已成一个颜色,大漠茫茫,独有一匹白马直向北去,马上的春雪瓶姑娘此时是紧咬着牙,连气都不喘,但两只秀丽的眼睛,细长的睫毛上,却挂着泪珠儿两颗才落下、两颗又涌出的泪珠儿。原来是自与韩铁芳分手之后,她就走遍了白龙堆沙漠,想寻那匹失去的黑马,她曾遇见了许多贼人,大战了六七次,她的双剑之下死伤了无数的贼人,贼人的血染红地下一堆一堆的沙子,她都有些心软了、手酸了,并且觉得双剑都似乎钝了,只见残留的贼人纷逃,抛下许多马匹及金银赃物,但那匹黑马却始终没有踪影,她灰了心,便不想再找了,就向北来,于沙漠中,看见远远之处尚有几个逃躲藏避的贼人,她也只作没看见,她实在不愿意再伤人,她恨自己不像爸爸的心那样硬。如今她只想赶快到迪化,见了绣香姨娘,并见了那位伯伯钦差大人,而就请那位钦差大人至沙漠中来接他胞妹的尸骨,她是想着她爹爹在新疆飘流了半世,但她的家究竟是在北京,她老人家的遗骨总还是运回北京去才对呀!至于我跟了灵去,或不跟灵去,倒没甚么要紧。 因为爹爹活着时说不叫我进玉门关,我虽则不愿久居此地,可也无法!我将来虽然也是身世茫茫,孤零无伴,但这些倒可以不顾。 同时她又想起韩铁芳,她知道韩铁芳是那样的一位好人,对我爹爹跟我,真有莫大的好处,我除了给人家留了一点金银,却别无酬报,并且在草原赛马,又用箭射人家的事,虽然人家没再提,也不计较了,可是自己想起来,就不禁自愧卤莽,且抱歉、负疚,这些事自己心里都明白的。惟有一件事自己不明白,那就是……春雪瓶一想到了这处,就不由心中惆怅难过,因为韩铁芳的丰姿,印在她的脑中,实在磨不下去。 在这边荒的地方,她活了二十岁,无论在哪一族中,她实在没有看见过如此英俊的男子,然而她幼承家教,爹爹生平作事,严肃寡情,都是她的榜样,昔日的咐嘱,今仍留在耳边,她决不能像小霞那样的无耻,所以只好在心中留下些惆怅,刚才的事情更便她惆怅,她没想到还能够在这里遇见韩铁芳,更想不到那匹黑马竟在韩铁芳的手里。她原是想着过去与韩铁芳谈些话,问问他怎么会得到那匹马,但在那个时候自己就有些羞涩,而心情摇摇,所以才坚决地不跟他交谈一句,也不问那匹马的事情,马既被他骑着,那就送给他好了,也算一项报酬,也可以补一补自己对他的亏欠。 她急急地策着马,飞驰北去,走下了许多路又回首瞧瞧,见沙岗遮断了她的目光,韩铁芳并没追来,她的心中更发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好像在后面去了了甚么,又像作了一件很值得后悔的事,错过了一件千载难逢的良缘似的。她仰望着苍苍的长天,俯瞰着茫茫的沙地,发了半天呆,忽然又一咬牙,心说!我何必呢!他对我有好处,我也酬谢得他不少了,还想他作甚么?我的爹爹新死,我想这些事件甚么!爹爹的灵魂若是看透了我的心,岂不要骂我?再说我到迪化去,还有要紧的事要办,我净念记着这些,忘不下他,他一个男子,我想他就不对,如今既然分了手,那么他一定回返东边,不再回来,我们永久也不能见面,我还想他甚么?有其么用?当下她心中虽仍有所思,但极力地摒除,咬着牙,挥鞭紧紧地走。 走到黄昏时,她在一座沙岗的后面避风的地方坐了一晚,天明时就再往北去,当日就走出了黑沙漠。又两日,过了塔格山,就望见了一片小沙漠,这地方名叫“鲁克沁漠地”,走过去便是鄯善地方,即是汉朝大将班超平定曲域的所在的鄯善国。 春雪瓶一路紧行,晚间或投于索伦人家,或投于蒙古人的牛皮帐蓬,饮食住宿,一来到了这里,便有店房可住了。路上所遇的人,无不对她憨热接待,她所逢到的都是勤恳而带着畏惧的目光,她也晓得是受亡去的爹爹的余荫,心中就更伤感。由此往西,至吐鲁番。 这里是天山南麓的一个大都会,商业繁盛,南北往来的人都必须经过这里。春雪瓶就进了城,找个店房用午饭的时候,她就跟人打听,才知道萧姨夫,绣香姨娘跟幼霞那些人,已于半月之前,就由这里走过去了,它的心里略略释念,当日用毕饭之后,即离开了这里,策马越过了天山雪岭,又两日,使到了距迪化不远的达板城,她就在这里找了一家店房住了。她不慌不忙地拿出金子来换了钱,买了几匹颜色素净的绫罗绸缎,就叫店家找来本城高手的裁缝,按照了她的身材量剪,她指定的样式做,那是贵族的旗式衣裳,——这都是为到迪化去见当钦差的那位伯父穿的;并做了两身紧长的衣裤,这又是为骑马时,或夜行办事时之用。 鞋,她也叫来本城着名的鞋铺,也是订做,做了豆青色的平底的旗式鞋,要用银线绣上仙鹤,鸾凤,牡丹等等的花样,她是天足,可不能做小脚鞋,只做了三双哈萨克式的小靴子,一双是白缎子的,银线扎白龙,一双也是白缎子的,黑丝线扎乌龙,另一双是葡萄灰色的缎子帮儿,皮面皮底,帮上订绣的是山石旁边爬着黑熊,松树上面一双苍鹰,这个图案名叫作“英雄斗智”。 马换了新铁掌,叫店家拨了个专人喂时并常常溜着,双剑也拿到铁匠铺里去磨。她自己天天在店房里,手拿着针线做里面衬着的小女裤和袜子,她并不是想到迪化府去摆阔,而是她想的:一个钦差大人的侄女,春龙大王的女儿,不能不如此,不能再像在家里似的,否则便要叫人笑话。 她在此一连住了六七天,连板城本来是在天山山阴的一个地方,天气凉得快,这时满院子都是落叶了,她未尝心里不急于走,然而须等候那些东西全部做好。这天铁匠铺把磨好了的一对发光的宝剑送来了,裁缝也把包做的衣棠全都做好送来了,只有鞋铺因为她所订的那几双鞋的绣活都太精细了,尤其是那双“英雄斗智”的小靴子,据说做那一双比做别的十双还麻烦,他们加工、赶做,到现在才把黑熊绣出来,那帮儿上的苍鹰,左右里外一共是四只鹰,都连影子还没绣出来,请求她再展限几日。 但春雪瓶真不能再在此耽搁了,便叫慢慢地细细地给地做,做完了,派个人给她送到迪化去,鞋铺的店伙就问她在迪化是住在甚么地方,她想不起说其么地方才对,只说:“你给送到迪化钦差大人的公馆里,就有人收。”倒把鞋铺的人跟店家都吓了一跳,翻着眼睛惊慌惊恐地望着这位姑娘。 雪瓶把一切的钱齐都开发了,并叫店家雇来一辆骡子车,簇新的“大鞍身”,把宝剑、包袱,一切行李都放在车里,牛皮水袋,现在也用不着了,她就送给了店家,一切没吃完的沾着沙子的干粮,她更都不要了,白马系在车上,脸上擦淡淡的粉,油亮的大辫子上扎着白绒线的辫根,穿着新衣、新袜、新鞋,就坐在车上,把车帘都放下,她却趴在车上的纱窗向外看,沿途往来的人马极多,官眷的车辆也不少,沙漠是一点也看不见了,两旁都是正在割别的丰收的田禾。由此往迪化,在半路还有一站,还得在店房休歇一夜,她想看见了那一位当钦差的伯父,应行甚么样的礼节,应说甚么样的话,可千万别带出一点野气来,她倒真有些作难。 第二天,她的头梳得是格外的光亮,辫根上另扎了新白绒线,她惨惨地不禁堕泪,在脸上又均匀的敷了一层宫粉,换上豆青色缎子的夹旗袍,穿着豆青色绣鸾凤的新鞋,离了店房她又上了车,在车上她也练习着稳重之态,过午时分就到了迪化。这座名城,繁华无比,土人皆呼它为“红庙子”。进了城,雪瓶趴着车窗往外看,两只眼睛简直忙不过来,走着走着车却停住了,赶车的隔着车帘向她问说:“姑娘!您到哪儿去啊?我这车在哪儿卸啊?” 雪瓶虽知萧千总他已然来到了这里,可又不知他们住在哪家店里,自己既然是官眷,又不可独自找店。于是在车中沉思了一会,便向外回答道:“你把车赶到钦差衙门去吧!” 赶车的发着疑问的口吻,说:“这里哪有个钦差大人衙门呀?”于是他就跟街上的人打听,打听了半天,他才回转头来向车中说:“我打听来啦!不错,钦差玉大人现在住在西门官花园里,可是听说病了很多日子,不能见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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