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王度庐 > 铁骑银瓶 | 上页 下页
五九


  韩铁芳一听,觉着这个名称有些凄惨的意味,徐客人说:“北边通哈拉池,东南角儿就是阳关。”韩铁芳蓦然想起唐诗上“西出阳关无故人”那苍凉的诗句。

  徐客人又说:“早先这是一个出兵打仗的地方,直到现在,还夜夜闹鬼,还有狼,一群一群的常从这儿过,一不谨慎就得被它们吃了。近来还有一批强盗,首领名半截山,这个半截山比二十年前新疆的大响马半天云还要凶得厉害。”

  韩铁芳听了,自觉得除了狼群有点可怕,其余的鬼跟强盗,都不足畏惧。此时有两个十来岁的孩子,都光着屁股一身泥土进了屋里来,看那样子好像是店主人的儿子,又像是伙计,店主人把两扇门关严,壁间的灯也吹灭了,屋里跟屋外已一样的漆黑,一切的声音俱皆宁息,只有远处仿佛风吹油草之声,如涛声似的,虽没有那么猛烈,却比那尤为严肃可怕。

  少时,旁边已有人打了鼾,病侠也就咳嗽了一阵,徐客人又在韩铁芳耳畔悄声说:“这个地方,轻易没有人敢走,可是要过白龙堆跟孔雀海,又非得走这鬼地方不可!只有这段路近便。你看今天住的都是一些作小生意的,大商人都宁可走阳关大道,绕着远儿走,也不肯走这儿。今天在这儿的只是店家、两个伙计跟我这几个汉人。你跟着你那个伙伴走,准保万无一失。要只是你一个人,那,告诉你,我都得劝着你赶紧回去,你想我,哈萨克、索伦、锡伯,无论甚么话我都会说,从十八岁就跟着爹走这段路作买卖,有很多人认识我,饶这样可还不行呢!这些年我赚的银钱也不少,可是前年在白龙堆边,就被半截山劫了个精光。要不然,我早就回家享福去啦!谁他娘的还愿意到这儿来!”

  韩铁芳就问:“那么这个店家呢,他们不怕吗?”

  徐客人说:“店家他比咱们阔得多!咱们由东边来,这儿也可说是末一家店房了。你再往西走就连一间土房也难看见了。”又更压低一点声音说:“他就跟半截山那些人勾着,不然他的店在这儿也开不住。你别看他吹灯关门,他只是怕狼,他并不怕贼跟鬼。今天这屋里没有有钱的人还不要紧,要是有个腰里带着金子的,你看吧,半截山早就来啦。再说他又认识你那个伙伴,他一定不敢。”

  韩铁芳听了,心中越发纳闷,就又问说:“我这个朋友,我对他实在有些怀疑。我知道他是个好人,他是一位大侠客,但他究竟是怎么个人呢?他又不肯对我实说,我也不敢问他,老兄,你一定知道他的来历,可以告诉我吗?”又说:“他这时一定睡着了,你悄悄告诉我,他决不会听见。”徐客人却都闭着嘴再也不发一句话了。

  韩铁芳自然也不能再问,然而事情闷得他真发急,这小屋子他恨不得用宝剑把它拆了,自己真不信这里是人间,自己一定是作梦了、见鬼了。从洛阳出来的时候,他哪会想到竟来到这儿呢?他睡不着,他觉得这里的事情真令人气闷,而少时忽听见外面那猎猎的风声之中似乎有了些异声,像有一阵骤雨似的声音,答答地越来越紧,越来越真切,韩铁芳不由就挺起了腰来,侧耳向外细听。同时屋中也起了轻微的骚动。

  那店家惊慌慌的叫他那两小伙计,说:“不行!狗娃子你快开门去迎上他们吧,叫他们别来!今儿这里没有甚么油水。春大王爷……我认识春大王爷,上回他就在这儿住,射死过大头鹿,别叫他们再来啦!快去拦住他们吧!别找倒霉!”

  狗娃子发抖的声音:“我怕出门遇着狼!……”此时那一片马蹄声,已扑了来,火把的闪光也射到屋子里,并有许多人狂喊大笑,直如来了一大群恶狠似的。

  店主人趴着窗户向外面拿汉语说:“别来呀!这里有春大爷呀!……”但外面那样的乱,谁能听得见?屋里一些人都齐惊起乱嚷,有的又念经,有的且大哭起来了。徐客人的牙也答答答紧地响,用手紧紧揪住了韩铁芳。

  韩铁芳却抽出了宝剑,奋然要站起,然而还没有等他站起来,那店家已哎哟一声趴在地下了,有一人从韩铁芳的身畔跳到那窗前。此时外面闪闪的火把之光照着这人纤细的身子和黄瘦的脸。火把已逼至了临近,忽听有两声人嚎马叫,一切的声音忽然又立时停止。外面,只有许多人许多马在喘吁的声音,但连喘吁的声音都像不敢大。屋中的一切人,除了韩铁芳之外,全跪伏在地下了。突然听见外面有人惨呼了一声:“哎哟!”连韩铁芳都吓了一个冷战。

  那火光摇摇的窗里站的是那位病侠,他手持小弩箭,向窗外斥声说:“滚!快滚!一齐都给我滚!浑蛋!好大的胆!还不听教训?滚!给我滚出这白龙堆!如若再遇到我的手下决不能绕!”外面是鸦雀无声,只听得许多马蹄踏踏的往后退,那窗户的火把的光也转了过去,依然一闪一闪的,可是听见有一个人大概是喊骂了一声,立时就又变为一声杀了人似的喊叫,群马惊驰,蹄声杂乱,如暴两倾盆而落,又如海啸、山坍,这一阵巨大的乱声,却越来越去远了,一切惭惭地归于宁静,窗外窗里更显得黑暗、森严。

  病侠这才一边咳嗽着,一边回到了他那墙角去坐着,别的人都喘过气来了,又杂乱的说话,有的大概是向病侠道谢,有的高声笑了起来,而那店主却不断地哼哼着,喊他屁股上的箭伤疼。

  徐客人也说:“我就猜着今天绝不要紧,虽说住在这儿不大稳定,可是必有贵人相救,因为我早就算好了我六爻神课啦!阿弥陀佛!幸亏幸亏!幸亏遇到春大王爷相救。不然我的妈呀!……”

  病侠忽又极力制止住了他咳嗽,嘶声地喊道:“不要说!”又用番语说了一句,立时徐客人把话咽住,而别的人也都一齐把嘴闭住,连那店主也不敢再大声哼哼了,只有屋中的人出气入气之声。忽听窗外不远之处有人又惨呼:“救命呀!暧哟暧哟救命呀!将我身上的箭拔下去吧!”声音越来越弱。

  韩铁芳听得都觉着不忍,就说:“他虽然是个强盗,但何必叫他这样的受罪呢?不如我出去或是将他杀死,或是把他救进屋来!”说着,他刚要站起,却不料吧的一掌正打在他的脸上,病侠厉声道:“别人都怕我,独你不听我的话?”

  韩铁芳的左脸像火烧得一般的疼,咕咚一声就坐下了,心里着实气恼,认为这实在是侮辱了自己。

  病侠……甚么病侠?分明他就是在新疆大漠里比别的强盗都凶的一个强盗罢了。即使他真是玉娇龙,那玉娇能当年也必定是个行为不检、手段残酷的人,他把自己带到这绝地来,不定是安着甚么坏心呢!

  脸上越烧,心里就越气,恨不得当时就提剑牵马,深夜离开这里,与病侠决裂。

  突然,又觉得有一只瘦而凉的手触到了他的脸上。这手却是轻轻地、柔和地抚摸着他,他倒觉得怪痒痒的。自己发气不语,忽然见病侠那只胳臂竟搭在他的肩上了,并且紧紧楼着他,他不由十分的生疑,心跳,想要将病侠推开,却又推不开。他就正言厉色地说:“前辈你可不能这样!我不耐烦。你真正是谁,我不必细问了,我已知道你是一位大侠客,是这沙漠里的王爷,可是我韩铁芳,也是堂堂的男子……”

  突然,更有怪异的事情发生了,这病侠竟趴在他的肩上呜咽着哭,他直生平没受过这种滋味,又惊又疑,只觉得一滴一滴的眼泪都滚进了他的项脖里,他既无力将病侠推开,可又真有些受不了。他就怒喊一声:“前辈!你是甚么意思!有话可以对我细说呀!”病侠慢慢地将他放开了,又倚着墙儿咳嗽起来。

  韩铁芳也深深地缓了一口气,又向病侠说:“前辈!你我同行这许多日,你的脾气我已都知道了。你鞭打我,我都不生气,我年青力壮,我也尚能受得住。只是,你别再闷着我!你是否二十年前的女侠玉娇龙?你或是有其么未能办了之事,难言的隐情,都无妨跟我说。还有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你的家离此还有多远的路?你的那个亲近的人到底姓甚名谁?比我大还是比我年幼?他究竟愿意将来帮助我到祁连山不愿?这些事你又何必瞒着我呢?难道你还看我韩铁芳不是个正正经经的人?”

  言下他又不禁有些生气,静听着病侠的答覆,可是病侠只是咳嗽,接着咳嗽是一阵一阵的急喘。

  韩铁芳心中更是堵得慌,便长叹了一声,将身躺下,不料自己的头正撞着徐客人的头,“崩”的一声,他赶紧说:“对不起!对不起!”

  徐客人捂着脑袋,直吸了半天的气才说:“好疼!好疼!……可是,不要紧!不要紧!”韩铁芳在干草上,头正跟徐客人的嘴相对,徐客人就用极小的声见对他说:“那位春大王爷他的来历谁也弄不清。因为十几年来,大家只知道沙漠里有这么一个人,可是都不敢打听他的事,我倒略知一二,可是也不敢告诉你。刚才你跟他说的话,我也大概都听明白了,咱们汉中离着洛阳不远,可以说是老乡,依着我劝你,明儿你还是跟他分手,自己回自己家里去吧!

  往西,没法走了,白龙堆大沙漠就在面前,孔雀海那边净是哈萨克,简直没有一个汉人。这南疆又同不得迪化、伊犁,那边有衙门,有王法,这边,像你这么本本份份的人真不能走,跟着他也不行。这地方跟咱们东边完全两样。”

  韩铁芳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心中实在犹疑不决,自己并不怕甚么强盗、鬼、狼,而是受不了这种神秘的气氛的压迫,心里太急得慌。再说,将来见了病侠的那个亲近人,那到底是怎么个人呀?要是人事不知,连一句话也不懂,或是大盗,纵使那人愿意跟我去报仇,我可也不敢领教。又想起病侠刚才流在自己身上的泪确实可疑,那确实是一种可怜的泪。好,等他明天病好了一点的时候,我非得叫他说真话不可,这样我是不能再忍耐了。病侠此时在旁边喘息,微咯,屋里的人又都打起了鼾声,气味更为难闻。而外面的那负伤惨呼的人也大约是死了,再不作声。夜风呼呼的吹着,景况愈为严肃。

  韩铁芳臂下压着宝剑,也不由得睡着了。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