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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韩铁芳被说得更为惭愧,只是低着头说:“我实在是太冒昧了,求前辈不要怪我,但请前辈留下大名,以便将来拜会。”

  病人却沉默了一会,叹口气又说:“我实在喜你年轻有为,虽然武艺稍差,但还不难练好,只是你那满腔的争殴觅斗,报仇逞强之心太胜,我却实在不喜欢。本来在灵宝分手之时,我就想我们不能再见面了,不想路上我又遇见了一位故人,刚才我在河东边看了看他,却使我发生无限的感慨,二十年前的事真跟梦一般,纵使你有一副铜筋铁骨,也禁不住光阴的消磨!咳!我现在,是真真的灰心了,当年我若是明白,也不至于落于今日地步!”

  韩铁芳见这位病侠忧思慨叹,说话暧昧不明,不禁更是生疑,刚要劝慰,并再询问,就听道病侠又似振起一些力气,说:“我已自知将要不久人世了!我要赶回新疆去,那里还有一个与我相依为命的人,那人也有一身本领,足可以教给你,将来必能助你找黑山能去报仇!”

  韩铁芳慨然说:“既然这样,我也愿随前辈往新疆一游,会一会那位朋友。”

  病人点头说:“我也是这个意思,现在西路尚有许多强盗恶霸,我们想杀也杀不尽,要凭你一个人去斗也绝斗不过来,我想你不如髓我去,我给你找一个帮手,学习武艺非一朝一日之功,那你倒不必着急。”

  韩铁芳听了,心中非常的喜欢,就连连点头答应,病侠突又问说:“只是一件,那天在店中你可跟我说的准是实话?你准姓韩,你确实是在家散盖了资财走出来的?”

  韩铁芳说:“我如何敢在前辈面前说半句虚话?”

  病侠又问说:“你的家中确实没有妻子?”

  韩铁芳摇了摇头,说:“我出外来寻访仇家,会晤风尘侠客,将来还不知能否生还故乡,家中若有牵挂还行?”

  病侠笑了一笑,点头说:“好吧!那么我们二人就走吧!”说时他的马在前,韩铁芳的马在后,两匹马的黑影在铺满着月光的地上疾疾地移动,发出得得响声。

  韩铁芳此时心中十分高兴,仿佛那广漠无边的大模草原就在面前做的,那里有成群的牛羊,奇丽的景致,还有盖世侠女玉娇龙,自己也必定可以得着机缘与她相见,又想面前这位侠客,到底是男是女还分不大清楚,不敢再冒认了。大概他确实是个男子,不过因为体弱多病,所以才现出一种女像,才被我错疑了他竟是玉小姐,真真的可笑:幸亏他没有怪我,又想他所说的在新疆的那个人,却又不知是怎样的一条好汉,大概是他传授出来的高徒,那一定是一个年轻力壮、身材魁梧、武艺高超、性情豪爽的好汉,我倒得与那人结交结交,尊他为长兄,只是自己却瞒着这位病侠,没有告诉他我已经婚娶,娶的却是个甚么也不知的乡绅的女儿,但那没有关系,我又不想叫他找美貌聪慧的女子给我作媒,只是我的父亲原是十九年前的江湖恶盗韩文佩,我母亲又是屈辱在黑山态之手,这两件事,虽都是自己的伤心事,不愿告诉人说,但是也显得我这个人太不诚实了!因此心中未免惭愧。

  双马向前行去,月亮也渐渐向西移动,韩铁芳又口渴起来,本来刚才在那牛六的家中,自白惹起了一场殴斗,却连一滴米汤也未得润喉,所以如今嗓子更干得难受,同时前面的那位病侠也一面走一面咳嗽,韩铁芳听了,心中也很难过,走了约二十余里,还没走到一处市镇,但是路旁却有一座破庙,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寂静凄凉,那病侠就在此下了马,接着胸口不住的咳嗽,半天,他吐出来两口痰,便向旁看了一看,说:“这庙里无僧人,我们就在这里驻马歇一歇吧!”

  韩铁芳说:“也好。”遂下马来,他希望这里有一眼井,还得有辘轳柳罐子才好。

  当下他就将那病侠的黑马也接过来,两匹马一比较,虽然人家的马瘦,但比自己的乌烟豹似乎矫捷得多,他不禁爱慕,将两匹马系在树上,那树枝萧萧的疏影,在地面上不住浮动。草丛里箭似的逃走了两个东西,不知是狐狸还是兔子,韩铁芳看着新奇,不禁哈哈一笑,而那位病侠却全未动容。

  两匹马相并着将头探在地上吃青草,庙只剩了断墙半堵,里面的殿宅,都已坍落,只有一地的碎砖伴着青草,青草上浮着淡淡的一层月光,病侠低着头前走,他那身影拉长在地上,更显得瘦弱可怜,他走到墙边就找了一块砖坐下了,呻吟一声,就仰面去看当头的明月,韩铁芳是站立在他的眼前五步之外,也仰一仰脸,只见深青的天空上有一条白云如己出匣的剑光似的,月亮一阵隐在云的背上,树影就发浅,一阵又露出来,树影就发深,星星稀得数得出来。天地空旷,除眼前这不住咳嗽的病人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与活动的东西了。

  韩铁芳的心中感到一阵凄凉,那病侠也长叹了一声,抬起头来看了看天,就向韩铁芳问说:“你将来能在新疆中居住吗,除了到祁连山报一次仇之后,兢不再进五门关,你愿意吗?”

  韩铁芳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怔,自己并不知道玉门关在哪里,而为甚么不可再进来,真觉得莫明其妙,然而不敢建物,只说:“原是可以,但为其么呢?”

  病侠却说:“新疆是个好地方,那里有此这里雄壮的山,有比江南还美丽的山水,牛羊成群,马匹无数,各族的人也都和善可亲,到了那里,你必不愿再回来。”

  韩铁芳笑着说:“那样果然很好,不过男儿志在四方,又不为甚么事情,何必要在一个地方株守呢?”

  病侠却摇了摇头,说:“你不晓得!我飘泊一生,十余年来只有一个人与我相依为命,那个人的详细来历,等将来到新疆,我叫他见了你,你不厌弃他,那时我再细细地告诉你。他的武艺,我不是说,足比你高强一倍,但那个人的性情不十分好,自幼生长在边荒,可是他最羡慕中土,中土不是个好地方,人全是壤的,他若来到此地,一定要受人的欺负,辜负我的一番苦心,可是他一个人在那里又没有伴,所以找想让你去,你陪伴陪伴他,他若能到祁连山替你报仇,你可千万在报仇杀死黑山熊之后,就赶紧劝他还回新疆,不要再到别处去。你也是,闯荡江湖并无意味,而争斗拼杀,终必自伤,何况你一个年轻的人,倘或身触情网,更是一身之害!”

  韩铁芳听了,更是不明白了,就又笑了笑说:“我这个人向来是看得开,放得下的,决不至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既然老前辈谆谆嘱咐,那么我就答应你,我见了新疆的那位弟兄之后,我就决定与他形影不离,杀了黑山熊,报了我盟叔的大仇之后,我也就没有其么事情可作了,若能在新疆长住,也很潇洒。”

  病侠不语了,韩铁芳却觉出这个诺言,未免有负于自己一向的壮志,仰面又看看明月,真知泪水一般的晶莹,他又想起来蝴蝶红,以及那荷姑,天地间有多少飘泊不幸的女子,自己安能一一的使之有归宿?一一的援救?以后自己终生居于沙漠,与那个沙漠里长大的一个粗鲁不堪的小子为伴,岂不太虚度此生?

  心中如此想着,未免懊悔,迈步走开,打算找一个饮水的地方,然而遍地乱草月光,连树都很稀少,哪里还有井?凉风吹着衣棠,月已西坠,大概天色就快亮了,那位病侠坐在那里索性不起来,由他的连次剧烈的咳嗽之声,可知他是病又复发,走不动了,韩铁芳的心中倒不禁悯然,又走回去,问他身体觉得怎样,并说:“如果觉得支持不住,那就不如我们慢慢地走,找个地方先歇下,依着我的主意,你老人家应当请医调治,索性把病治好了,咱们再住西去,不然你老人家这样病弱的身体,哪经得起长途的劳顿呢!”

  不料病侠一听了这话,霍地站起身来,大声儿说:“我不老!你叫我为前辈可以,但不能称我为老人家!你既不是我的徒弟,又不是我的儿子,如何能称我老人家?我今年方三十八,还不老!我的身体一点不弱,我的志气一点没消,走江湖战豪杰,我一点不畏惧,不然我早已投石表誓,永不再进玉门关,然而我负着病进关来了,不是遇见你,我怕你西来有失,我早就往江南九华山去了!”

  韩铁芳惊讶着说:“九华山?”

  病侠点点头,说:“九华山,那里我有一口气未出,李慕白于十几年前拿去找一件东西至今未还,此次我是要去向他索还,我还想转道赴京师一行,趁着我还未死,我要把这几件事办完,虽然我因半途病发,在菩萨庵耽误些日子,但我的壮志并未稍减,还要以垂死之躯在江湖上闯一闯,只因遇见你,说实话,我还是想叫你到新疆给我那个人作个伴,我才重向西来,但我只要不死,我还是得再进一次玉门关的!”说完了又不住的感叹。

  韩铁芳只得劝慰他说:“前辈总还是应以身体为重,既然前辈尚有许多未办之事,那末更宜休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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