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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大汉却摇手说:“不要说!不要说!咱一个卖米汤的人哪里知道?他们也绝抢不到咱家里来,不过河东几家大户可都遭过事,听说去的贼人都会放镖,还会射冷箭。”

  韩铁芳一听,胸头不禁又涌起一股怒气,对于眼前的这个大汉,倒不怎样怀疑了,断定他并不是那些贼人的一伙,不过是一个卖米汤的人而已。被让进屋,他一看,屋中不很窄,靠后墙有一铺土炕,一进门是一个灶台,灶上坐着一口大铁锅,锅里热气腾腾熬着一大锅米汤,原来此地所谓之“米汤”,不过就是稀饭。韩铁芳还看见旁边放着许多只粗碗,他更相信这人,虽长得有点凶气,但确确实实是一个作买卖的。

  大汉就请他坐,炕旁有个小凳,韩铁芳就坐下,把包袱和宝剑放在炕上,大汉也往炕上看了一眼,便叫他的婆娘快点烧火,好叫米汤快熟,好给韩铁芳舀着喝。那妇人的身子浸在浓烟里,连连拉着风匣,就跟韩铁芳谈话。他自称姓牛行六,因为他的身材高,个子大,镇上的人都呼他为“大牛”,他只有这一间土房,没有半亩田地,只着作这买贾为生,这买卖他作了三十多年了,但近来的买卖很不好。

  韩铁芳又问东边那道河叫甚么河,牛六说:“那就是渭河,姜太公在那里钓过鱼,后来保了周朝八百年。”韩铁芳又问河东边刚才自己去投宿,许多家店房都不肯收的那个市镇叫甚么名称。

  牛六说:“我天天熬了米汤就挑着担子过桥,到那里去卖,那个地方是杨桥镇。好地方,四通八达,买卖比县城里还多呢,可是近来也都不强,就因为开过几回响马。”

  韩铁芳又问道:“此地有个钩镰焦衮,赤水镇还有甚么扳倒山,华山上还有个铁棍杨彪,这些人你可知道么?”

  牛六的面色变了变,没有回答,他的婆娘停住了风匣,拿个大粗碗盛了满满的一碗稀饭,热气冒得很高,牛六双手接过来,吹着气说:“好烫手!”

  韩铁芳刚要起身去接,但这时忽听得户外有一种怪异的声音吹入他的耳里,似是哨子的声音,响了两声就不响了。

  屋中热气弥漫,窗纸上月色皓洁,韩铁芳就不禁倾耳去听,心中生疑,面上发呆,这时牛六突然变了脸,趁着韩铁芳发呆之时,他忽然把盛着热粥的碗猛向韩铁芳打去,幸亏韩铁芳躲避得疾快,那只碗“吧”的盯在墙上,碰了个粉碎,白米稀饭洒在地下还直冒热气,倒没有打着韩铁芳。

  韩铁芳气极了,要从炕上去抽宝剑,却不料那牛六又直扑过来,要抓他,韩铁芳早已挺身而起,蓦地一拳打去,又一脚端去,那牛六的高大身子就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一下就坐在那滚热的大粥锅上,烫得他哎哟一声大喊,他的婆娘吓得更是狼号鬼叫。

  韩铁芳此时已抽出了宝剑,而那牛六由热锅里挣扎着出来,一屁股的稀饭,满腿的米汤,他往户外就奔,韩铁芳恐怕他抢去自己那匹马,就赶紧要追出,却不料那妇人也正要往户外跑,脚下不伶俐,咕咚一下她就趴在地下,倒把韩铁芳给拦住了。

  韩铁芳就怨声说:“快走!与你无干,我绝不杀你一个妇人。只是牛六,他一定与贼人是一伙,我不能够饶他!”他等着妇人哭着坐了起来,他刚要由妇人的身旁追出屋去,却不料户外露出两个人来,个个手中都拿着袖箭。韩铁芳不由倒退了一步,注意防御着暗器的袭来,那屋门口的人越来越多,足有七八个,个个不是拿着刀或握着镖,就是拿着袖箭跟弩弓子,其中就有那扁鼻子钓镰枪焦衮,还有今天在路上遇见的那圆眼睛的贼人,他们都前后挤进屋来,地下那婆娘吓得爬到灶旁缩成了一团,而外面那牛六还不住的呻吟,且发声喊说:“焦八爷!快把这小子绑起来,我也得拿热米汤浇浇他,非活烫死他不成,哎哟!哎哟!”

  此时,韩铁芳却面不更色,一手以宝剑护身,一面防御着要躲五步之外飞来的箭,还要接放来的镖,好再往回打,而对面的镖箭却也不像刚才那样胡打乱放了。

  七八个人只是都逼着他,都发着冷笑,那钩镰枪焦衮一撇嘴,更显得他那个扁鼻头十分的难看,他就说:“姓韩的!到了现在你还有甚么说的嘛!你现在还会接镖躲箭吗?小子!我劝你趁早儿把宝剑撒了,跪下求求饶,叫我们把你绑起来。你放心,我姓焦的敢担保绝不致要你的命,只把你找个地方押几天,然后把戴大庄主请来问问,他也是一位爽快的人,只要你能向他说两句软话,他绝不会让你死,还许放开你,也认你作一名小兄弟。”

  韩铁芳怨声说:“快住口!你们这群鼠辈!韩大爷这次西来,头一个是想剪除黑山熊,第二个是非杀死戴阎王不可,第三就是斩尽你们这群扰害商旅,劫货杀人的狗强盗。来!无论镖无论箭,快放!”他一面提防着,却一面想要趁势扑上前去,先砍倒他们两人,夺门出去,然后再说。

  却不料那个袖箭果然发出来了,幸亏韩铁芳向下一蹲,一支箭就钉在后墙,而那圆眼睛的小子又发了一只镖,向韩铁旁的腹部打来,韩铁芳疾忙闪身,镖从他臂下过去,落在炕上,他觉得真没有法子,地方太小,躲避不开,而那圆眼睛的小子却又掏出一支镖。他也不即时施放,只是抬起手来比比韩铁旁的头,又放下比比韩铁芳的肚子,使得韩铁芳提心吊胆,胸中的怒气倍生,真要不顾一切,索性抡剑跟他们恶斗一场。

  然而这时间,忽见那圆眼睛的小子,哎哟一声倒地,群贼全都大惊,一齐往后去看,那敞抡的屋门外,随抡清朗的月光就蓦然进来了一人。此人身材细长,一手持着寒光闪闪的宝剑,一手握着一只很小的弩弓,他喝了声:“都快扔下手里的东西!”接着又两声咳嗽,群贼齐都愕然,钩镰枪焦衮刚发出半声冷笑,忽然一枝弩箭正射中他的咽喉,他惨叫了一声倒地,另一个贼人才举起了刀,忽然一弩箭射在他的腕子上,他立时扔了刀直摇手,还有一个也要以箭射这咳嗽的人,但他的箭才发去,人家用宝剑给碰落在地,人家的箭一发出,他却遮着左眼怪叫,往门外就跑,那人也不拦他。

  这时屋里地下躺着三个,还站着两个,可全都战战兢兢,吓得面色如土,不用这病人再吩咐,就全都扔下镖跟他们的袖箭,拱手央求说,说:“侠客先别放箭!听我们说!我们不过是跟着钩镰枪焦衮的,焦衮是金刀太岁余旺的拜把兄弟,因为戴阎王跟判官解七前天逃过这里……”

  病人又咳嗽一声,就问说:“那两个贼现在在哪里?”

  这说话的小贼就说:“在赤水镇住了一天就往西安府去了,钩镰枪听说他的盟兄已死,这才叫我们帮助他,为余旺报仇,在杨桥镇他逼迫着那里的几家店房,都不许留这姓韩的,并把木板桥拆了,要把他用乱箭射死。这里的牛六他是我们的伙伴,我们先跟他约好了,叫他在这里熬上米汤,等我们把事打办完了,回来再喝……”

  说到这里,那病人就拿宝剑将他止住,点点头叫韩铁芳,说,“走吧!你干吗还在这里?”说完了,却又不住的连声咳嗽。

  韩铁芳羞容满面只得拿了炕上的包袱,提着宝剑跟马鞭,走出屋去,仰头一看,明月当空,他不禁暗暗地叹气,刚才逃出去那贼人,和那牛六都已逃匿无踪了。身后咳嗽着的那位带病的奇侠,已随他走了出来,说声:“上马走吧!”他看见自己的那匹乌烟豹仍在柳树上系着,土坡下也有一匹黑马,韩铁芳就将包袱草草系在马上,剑挂在鞍旁,将马解下来。那位病侠也跳下了土坡,收剑跨上了他的生骑,嘶声的喊道:“来吧!咱们一同走吧!”韩铁芳心中着实惭愧,牵马下了土坡,然后才骑上,回首仰望,见那牛六的屋里依然灯光摇摇,有呻吟之声,有妇人的哭声,却没有人大声说话了。眼前茫茫的一片月色,那位奇侠骑着马的影子已走出了数十步。

  韩铁芳便即赶上,他叫了声:“前辈!”前面的人停住马一回头,韩铁芳也将马勒住,就见月光整整照在那病人的脸上,更显得是那么黄瘦,而他那眉清目秀,像女子的脸庞,韩铁芳看得很是清楚,他就提鞭拱手说:“多亏前辈来救我,不然那几个贼人我虽不惧,但他们的暗器也实在叫我难防,我真羞惭,我自洛阳出门之时,原没把这些江湖盗贼,草泽流寇放在眼里,不想我先在灵宝受制于戴阎王,如今又在这里受困于小贼,我虽不灰心,但我已深知我的武艺太差,阅历缺少,我得再拜明师,然后才能再寻黑山熊,报我二十年来的仇恨,我原想拜前辈为师,但前辈身染重病,我也不敢相累,我要到他处去,不学会了一身高强武艺,我誓不为人,我想在此使与前辈分手,前辈往西,我从东面转回江南去,只是我既与前辈见面几次,屡承相助,将来我虽不敢说有何酬报,但也愿知道知道前辈的大名,以便他日相会。”

  那病人听到这里,便喘吁了两口气,好像又要咳嗽,韩铁芳话吐到唇边又吞回去两三回,使足勇气才大声问道:“前辈如看得起我,请据实相告!前辈是不是新疆的玉娇龙小姐?我太冒昧,然而请前辈勿瞒!”

  对方的这个病人却忍住了咳嗽,发出一声冷笑,说:“大概像你们这些人只知道天地之间,会武艺的人除了玉娇龙,便是李慕白,再不知其他的人了!我是个男子,你如何错看我是妇人,可惜你这样年轻的人竟是有眼无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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