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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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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波荡漾,船只摇摇,把他渡过了大江北岸,他才松了一口气,天色已过了晌午,他也还没吃午饭,然而,手疼,前胸疼,肚子下边也疼,精神更是不振,原想雇上一辆独轮的小车坐上,叫人推着,可是往北的大道他简直不愿意走,因为大道上的人是那么多,难免不遇见镖行的朋友,叫他们看,我撞山牛庞大凯,竟成了这个样子了,他妈的那有多么丢人! 所以,庞大凯就故意走僻静的路,走的都是河堤、田径,眼望的都是垂着丝的杨柳、小桥、茅舍和那绿油油水田,小孩们在田旁牧那长犄角的大水牛,女人都光着脚在田里工作,看见了女人,他深深地后悔,觉得已经在老家把原配的老婆全都弄丢了,何必又来到芜湖结识上那么一个小黑猫陶七姐?不因为她,今天这跟头也栽不了,完了!也是我的错,妈的!以后仇是得报,艺是得学,可是他妈的我千万别再接近婆娘,只要把今天这口气出了,我就当和尚去了! 庞大凯辛苦疲劳,在路上弯弯曲曲,直走到日落黄昏。“老爷!这是什么地方儿呀?” 他简直转了向,走糊涂了,不知哪里是南?哪里是北?只觉着越走地势越高,道越窄,两旁的树木又密,他简直是上了山了,心说:了不得!难过得他真走不动,只得坐在道边歇一歇,这一歇,可就起不来啦,只觉着满天的星斗,他腹中既饥饿,嘴里又渴,就“嗳哟!嗳哟!”的勉强的爬起来,想要找一个人家讨点饭吃,于是他就往上去爬,因为这实在是一座山,所以他必须两手着地才能够向上走,他这时,自觉得也跟牛是差不多了,而且是一只受了伤的笨牛,傻牛,想这时那白面侠姓岑的一定在洋洋得意,在那小胡同里的小房子,跟陶七姐在调笑了,这真实气人,此仇非报不可! 这座山本来不太高,转过了一个山环,忽然就看见上面有灯光,这就跟救命星似的,令他十分的喜欢,于是更努力地往上去爬,他的一只左手虽然掉了三个指头,但光凭一只右手也很能够使力,他又像一个牛,可是他居然爬到了山顶。直起腰来,在地上做了一会,他就见这地方十分的清雅,疏疏的竹林,淡淡的灯光,再一转头向左,白茫茫的一大片,啊呀!这原来是长江!我并没走出芜湖太远,江上处处有风帆,近处也有几艘小小的渔舟,舟上也点起了荧荧的渔火,风景可爱,他就站了起来,向前又走了约二十多步,穿过了竹林,他这时可更喜欢了,原来这有灯光的小屋,还有一家酒店,这大概是为附近渔舟上人来此休息的,灯很亮,燃的多半是菜油,桌子、案板,全都十分干净,上面还摆着大盘子,里边盛的大概是炖鸭,还在冒热气呢,一个三十来岁的酒保,正在那里洗碗,可还没有客人来,庞大凯就用右手拍拍身上沾的土,把左手藏起来,勉强忍着伤痛,大踏步地走进了这酒店,见了一个竹凳子,他就坐下了,说声:“给我来一壶酒吧!有什么吃的都快给我拿来!” 酒保把他看了看,可是没说什么,便把一壶酒,和一小碟煮青豆,一小碟糖醋鱼,给他送过来,庞大凯却摇头说:“这不行!这不能解饿,我是饿极啦!走了一天,才找着你们这个地方……” 说到这里,却又觉这话,能叫人家生疑,走江湖的,尤其现在是倒了霉啦,更不能说真话,随就又做出悠闲的样子,说:“我本来是因为听说你们这儿的风景好,我才来玩玩,没想到玩了一天,把回去都耽误了!饭也买不着,店也看不见,急.了半天,好容易才找到这儿,掌柜的!你们的买卖好吗?” 这掌柜的酒保把他细看,确实显出疑惑的样子来了,他可更把手,恨不得要藏在裤子里,酒保就问他:“你想吃什么?” 他说:“我看见你们这里有煮鸭子,越肥越好,给我切一大盘子来,你们这里还有馒头吗?” 酒保说:“没有馒头,只有米饭。” 他说:“行!无论大米饭,小米饭,快盛来,我都能吃……” 这话说出来,自己可又觉着漏了“底”。本来,这还是在南方啦!我在芜湖住了两年零三个月,附近的地方我也都走过,就没吃过几回馒头,也没见着小米饭,这回可是露了底啦,别叫他疑惑我是从北方逃来的杀了人的凶犯,滚了马的强盗呀!……于是一阵胆寒,赶紧故意学了几句皖南的话,并催着说:“快拿来!快给我吃,我吃完了还要回家去睡觉呢!我的家在芜湖城里……” 他说完了,只觉着这酒保依然不动一动,依然把一双怀疑的目光,向他的身上不住的溜,他可真恼了,这要是在往日,他真许抡起了“钢拳”,一下就把酒保打死,现在他可不行,他又想:这势利眼的酒保也许看着我没钱?遂就一拍胸,说:“我身上带的有银子呀!你别不放心!快给我切鸭子盛饭去吧!……” 他用右手一拍胸,虽然还是没有露出他那受伤的左手,但是他衣襟上和裤子上的斑斑点点的血迹,却都由灯光照到酒保的眼睛里,酒保就更显出来惊疑。 他真动了气,然而还竭力地忍着,酒保转身,回到那案子旁,就给他切来了几块煮鸭;切的是鸭子屁股,肉倒是挺肥,又给他盛来一碗白米饭,他就像见了宝贝似的,连酒带肉,带米饭,就同时地张开了大口,又喝又吃,吃下了一碗饭,还要叫酒保再给他盛,他向四下一看,不由就吓了一大跳,原来是不知在什么时候,那酒保竟自走了,现在这里是个空酒店,没有人,一边是竹林被风吹得簌簌地响,一边是长江,江上的风帆模糊,而东方的新月已出,江水越显得茫茫浩浩,什么也看不清。 庞大凯在这时就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心说:不好!刚才那酒保一定不是个好人!他走了,一定是去勾人要来收拾我?不然就是去报告官人,拿我当贼去办?我庞大凯今天本来已经栽了跟头,若是再无缘无故挨上一场冤枉的打,或是胡里胡涂落场官司,我可就更不能活了,叫江湖人听说了,更得笑话我,白面侠知道了,还不得乐得跳起来?陶七姐那小嘴儿也得笑得闭不上呀?……妈的!我不甘心吃这亏!我得赶紧走去,想到这里,不由气忿忿地用拳头一捶桌子,“吧!”地一声响,但是,他可忘了,用的正是他那只受伤的手,痛得他“哎哟……” 喊叫了一大声,吸着气,站起来,像抽疯似的不住地来回走。他又走到那案子旁边,一手扳着酒缸!这酒缸不太大,是瓷的,他就“咕嘟咕嘟”一连气喝了十几口,酒流了他一脸一脖子,同时“吧……哗喇!……” 因为他只用一只手,本不得力,竟把这瓷酒缸掉在地下,摔成粉碎,而酒洒了他一脚,他瞪着铃一般的两只圆眼,两旁观瞧,倒是没有人来,也没人听见,于是他又略略放点心,把煮鸭按住,低着头,大口地去啃,啃了好几口,又用手抓笼里的米饭往嘴里填,填了几口见旁边有一只大水缸,他又伏在缸边,跟牛似的,把凉水喝了一大桶,这可真饱了,也不渴了,但就在这时,忽听外边有尖锐的声音喊着说:“怎么没有人呀?他跑了吧?……” 庞大凯又吓了一大跳,假如这水缸要是长江,他真得藉“水遁”而逃,他连脖子也不敢抬,又听外边的人说:“他一定害怕啦!怕要了他的命,所以才先跑了,……” 庞大凯一听,就是更害怕,不过却又有些惊讶,因为听这说话的声音,细声细气儿的,似是一个女人,女人的声儿他是听得出来的因为他以前常听陶七姐说话,至于他家乡那个老婆说话的声音,他是早就忘了,不过,这仿佛是特别的娇嫩而好听,他就低着头想再听一听,可是,就听见是那酒保的忿怒之声,说:“他决跑不了,我看见他是受着伤了,衣服上全是血,手指头掉了三个……” 这里庞大凯更为惊讶,心说:好毒的眼睛!原来他早就看见了!我没有藏住。这时又听钢刀敲着石头地,“铛!铛!”地震耳地响亮,酒保怒骂说:“快滚出来!别等着我们搜出来你!那时可是你磕头哀求也不能叫你活!……” 庞大凯一伸右手,把案子上放着的那把切肉用的尖刀抄起来,这时就听外边的女人又说:“快看哪,他藏在案子后边啦!哎呀!他把酒缸都给摔碎了!……” 这时庞大凯真不禁觉得惭愧,更是十分着急,只听那酒保怒吼道:“好大胆的贼!你敢来到这里胡闹找死!” 喊声之下,猛抡闪闪的钢刀跳进屋来,转到案子后,望着了庞大凯,他就狠狠地,钢刀落下,就砍庞大凯的脖颈,庞大凯却用尖刀一迎,只听呛啷!一声响,两口刀交撞在一处,大概震得这酒保的手腕有点发麻,赶紧退后了半步。 庞大凯却却急急地连摆他那只剩了两个指头的手,连说:“别怔来!别怔来!我不是贼,我是没法子……” 女人说:“你还不是贼啦?你偷酒,又偷肉,还抢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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