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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張雲傑冷笑說:「託付了你,你就帶他在家裡,叫他受苦?四五歲的孩子就叫他幹活兒?你以為我們就得不到消息嗎?不敢進南陽城嗎?」

  韓秀才連連擺手急辯,說:「沒有叫他受苦!不過因為我家道貧寒!……」張雲傑一掌,幾乎將韓秀才推得坐在地下。他就過去抱起了那孩子,擦擦那孩子臉上的鼻涕。笑著說:「跟我走吧!我帶你找你媽媽去!」這孩子倒很聽張雲傑的話。

  張雲傑抱著他離了韓家,又不敢在南陽多留,所以就出城而去。馬後帶著包裹,馬前帶著孩子,一直往東,先找了一個大市鎮住下。給孩子洗乾淨了,換上新衣。張雲傑自己也置了衣服和寶劍,這孩子倒很像是他的少爺。

  本來,紅蝎子給他起過名字,叫他大熊兒,他對於他母親的模樣早就不記得了,他爸爸是誰他更不知道。張雲傑因這孩子,又想到自己從這麼小就入張家寄養,張三於自己實有父子之恩,不替他報仇,反釋走了陳仲炎;他就夠了,難道還真要娶仇人之女嗎?可是,雖然心中極力的往寬處想,不再回憶那些私情;但是,秀俠的容貌總不能在他的腦裡消除,並且使得他睡夢都不得安。他非常的恨自己。

  到了遂平縣,就想撥馬北上,帶著這孩子直回北京,把孩子就寄養在自己家裡,海潮庵內的秀俠他也不想見了。不想才一往北,走到西平縣,因為天色已近中午,那孩子餓了。他便走到一個市鎮駐了馬,把孩子抱下來,道旁就是一家茶飯館,門前搭著涼棚,棚下擺著許多座位;張雲傑將馬繫在涼棚的柱子上,拉著孩子找了座位,就要茶要麵。

  天很熱,眼前就是往來的大道,車馬一過,便見塵土飛揚,霎時就能使一盌清茶變成泥水。張雲傑笑著向那孩子說:「快些吃!吃完了咱們快些走,早些回北京,早些去玩兒。」孩子大口吃麵。張雲傑一邊吃著,一邊想起來以往的事情,又很煩惱。正在這時突見由北邊飛馳來了三匹馬,馬上的人都是強壯的漢子,都戴著大草帽,一來到鎮中,三匹馬就全都慢行了。

  張雲傑注目去看,他忽然吃了一驚,原來其中的一人有黑鬚,正是鐵面靈官陳仲炎。陳仲炎也看見他了,忽然就收住了馬,向旁邊的人說了幾句話,他就下馬來找張雲傑。張雲傑臉色陡變,也不起身,身旁預備下寶劍。只見陳仲炎摘下草帽,拿手巾擦著臉上的汗,喘吁吁的走到了涼棚之下。張雲傑臉色發紫,坐著,連頭也不轉。

  陳仲炎站在他的背後,就說:「我正找你,不想在這裡遇見。你有工夫沒有?可以同我到鎮外,有些話我要對你說!」張雲傑憤然立起,轉頭說:「那有什麼不敢?走!」說時要抽寶劍,陳仲炎卻把他的胳臂按住,說:「你別錯想了!我來找你,是毫無惡意。早先,我與你為敵,是因為你庇護著寶刀張三,現在兩家的血海冤仇都已了清,你我仍然是朋友!」張雲傑嘿嘿一聲冷笑。

  此時那隨從陳仲炎的兩個人都牽著馬走近,陳仲炎卻擺手叫他們退後。張雲傑扔下寶劍,憤恨的望著陳仲炎,冷笑說:「仍是朋友?你陳仲炎倒真會說話!你陳家的人死了便是冤仇,別人改悔、哀求、乞命,你們全不能饒。我的父親便只該死?……姓陳的,你何必再來找我?你也不必憂慮我將來找你報仇。黃河岸邊的那件事就是我告訴你,我張雲傑的心地卻與你們不同,我甯願以德報怨,甯願人負我,我不負人。可是我並不怕誰,我更不是忘掉了父仇,圖謀誰家的閨女。事實俱在!將來你更能看得出我張雲傑,」說到這裡一拍胸脯說:「是光明磊落的丈夫,心地寬宏的好漢。朋友我是不敢高攀了,但將來你陳家的人如再有危難,我還是要拔刀相助,不索報酬!」

  陳仲炎伸著大拇指說:「好漢!」喘了口氣又說:「但你以為我陳仲炎就是心小量狹的匹夫嗎?我這人只是恩怨分明,張三殺死我的哥哥,無論他逃到那裡,他怎樣乞求饒命,我也一定要他的性命!可是你,在北京前門,在黃河南岸,兩番助我,我也不能把那忘記。你現在若想替張三報仇,就請出劍,陳仲炎決不還手。」

  張雲傑冷笑道:「我若想殺你,那天何必又救你?」陳仲炎說:「好!既然這樣,我可以送你一件東西,你可以拿回去祭你父親之靈!」說時,由腰間「鏘」的抽出了白龍吟風劍向左臂一砍,立時他自己的左手便掉落於地,鮮血迸出,濺了一身一地。張雲傑也大驚,扶住了陳仲炎。

  那兩人都棄馬跑過來攙扶,陳仲炎疼得面色如紙,頭上的汗珠有蠶豆那麼大向下墜,但他依然大笑,說:「我陳仲炎不欠賬,你不傷我,反以好處來傷我的名聲,我不幹!給你一隻手,你要頭我也立時給你割下!」此時茶館裡的人全都大驚,那孩子嚇得直哭。張雲傑幫助那兩個人抬著陳仲炎,將他送到附近的一家店裡。自己就帶著那孩子在同店內找房住下。

  陳仲炎已痛得昏死過去了。隨陳仲炎來的這二人,一是徐飛,一是雙鉤手宿雄。原來陳仲炎是自黃河南岸被張雲傑所救,負傷逃走,他在一家店裡養好了箭傷,又去與大名府官衙接洽,認了他兒子陳正仁和楊大壯的葬埋之地,祭奠過了,此時徐飛也由保定趕到。依著陳仲炎還要單身去搜尋紅蝎子的盜眾,但被徐飛勸止住了,便南下打算回新蔡縣去,祭奠陳伯煜的墳墓。

  走在許州會見了雙鉤手宿雄,宿雄因為過去受過陳伯煜的好處,所以他也想到那墳前去叩幾個頭,於是也跟隨著南來。陳仲炎在路上抑鬱不舒,雖然兄仇已報,可是他反倒煩惱加甚。這煩惱並不是為他的兒子慘死,也非為姪女遠去,他只是覺著對張雲傑彷彿有些虧欠似的;便決定回家祭兄之後,仍舊出來,設法找著張雲傑,以報答他兩次援救自己之恩。

  因為陳仲炎想著,非得那樣,才算是自己恩怨分明,剛強磊落;不是只知報仇,而不知報恩的量小心狹的小人。所以如今他慷慨激昂,斬斷了自己的左手,疼痛得他昏暈了幾次。

  後來,敷了些藥,漸漸甦醒過來,見張雲傑、宿雄、徐飛,全都在他的眼前,他就微笑著說:「你們何必對我如此關心?江湖人的手腕都該斬斷!我的兄仇報了,張雲傑兄也不願再與我為仇,我覺得我這身子都無用了。我很願早死,隨從我胞兄於地下!」又向張雲傑說:「我的姪女秀俠,此時多半在她師父法老尼之處,你去找她成親去吧!她那孩子跟你我都是一樣的可憐,都是不幸遇著了這種命運!」

  張雲傑此時也只有感嘆唏噓,反倒覺得陳仲炎很為可敬,也認為這彷彿是一種命運。自己的父親寶刀張三和鐵掌陳伯煜生前本有冤孽,今生應當由自己和陳仲炎叔父、姪女以痛苦償還。不過他恨極了那口「蒼龍騰雨劍」,認為一切的血仇,皆由那個冥頑不靈的東西而起,此時是未在他的手下,否則他真要把那東西捶毀。

  陳仲炎在這裡養傷,張雲傑和宿雄又往海潮庵去找秀俠,想要叫她來與她的叔父見面。張雲傑帶來的那個孩子大熊,就留在店房中,由徐飛暫時照顧。這孩子本來太小,連他自己的來歷他都說不清,所以徐飛也絕沒有想到,這就是大盜黑山神于九和紅蝎子之子,而他的父親就是死於陳仲炎的手下,他母親的部下人卻又把陳仲炎的兒子殺死,說來他們之間又是有一層孽債,又是有許多深仇。但這孩子還跟陳仲炎很好,他時常到床前望著陳仲炎笑,陳仲炎也很和氣的問他話,他卻說不大明白。

  三四日後,張雲傑與宿雄回來了,說是秀俠已離開了尼姑廟,據那廟中的人說:「她是攜帶著那口蒼龍騰雨劍回家去了。」陳仲炎此時傷雖未愈,可是不但不至於死,並且已能夠下床行走,他就向張雲傑說:「我要回新蔡縣去,最好你也能隨我們去。到我家裡,我將我的姪女配給你,因為我早有此心!」張雲傑長嘆了口氣,便答應了。

  當日就講好了一輛騾車。次日,陳仲炎跟那孩子坐在車上,張雲傑、徐飛、宿雄,都一齊騎著馬,就離開這裡往南偏東。雖然天熱,而且那輛車走得很慢,但是兩天的路程就到了新蔡縣錦林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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