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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前面的秀俠一聽這話,她又不由得發怒,「鏘」的一聲卻亮出了白龍吟風劍,就收馬回身。瞪著兩隻秀麗的眼睛,斥道:「胡說!你說〔我〕是紅蝎子的一夥,你才是薛家莊殺人的正兇,你不要以強盜來汙我。」張雲傑見秀俠亮出劍來,他不但不怕,反倒更笑。他昨天本已不莊重,今天更大膽向秀俠調戲了,他說:「女好漢,昨日我錯過了良緣,今天咱們應當找個地方親近一會兒。雖是江湖狹路相逢,可一定是月下老兒給咱們牽的線。女好漢,小娘子!」

  秀俠一見這少年竟如此輕薄,她不禁轉愛為恨,厲聲罵道:「住口!」等少年的馬匹趕到近前之時,她驀然回身,撒劍向張雲傑胸膛就刺去。那張雲傑一閃身,趁勢就由馬上跳下來說:「好呀!我只曉得妳在黃河殺水賊,薛家莊救媳婦,卻還沒領教過妳的武藝。好好,下馬來!咱們倆較量一番,我若敗在妳的手裡,我今天要認妳為女師傅。妳若敗在我的手裡,說不得妳得跟我找個地方作一番露水夫妻!」

  他的話說到這裡,秀俠已由馬上一躍而下,掄劍向張雲傑就砍。張雲傑趕緊閃身躲開,斜走一步,反劍要去刺秀俠的腋下。秀俠將身向後去撤,縱步伏地,轉取張雲傑的腿部;張雲傑跳起來,笑著,擎劍向秀俠「颼颼」連砍。秀俠仍然撤步,蓄勁擬趁虛進取。但張雲傑一步也不肯讓,劍勢一步也不鬆,連逼幾步,又挽花透劍去刺秀俠的乳部。

  秀俠真氣極了,突然用劍尖將張雲傑的寶劍撩開,張雲傑又閃身縱步,劍如鶴翅展開,說聲:「留點神!」霍然一劍劈下,秀俠急忙橫劍去迎,雙劍磕在一處,只聽「嗆啷」一聲的響亮,張雲傑的劍就被削成兩段;驚得他趕緊持著半截劍跑到一旁,面色如紙,喘吁吁的問說:「張姑娘妳到底是誰?妳這口劍是從那裡來的?」

  秀俠卻忿忿的,瞪了張雲傑一眼,並不過去再追他;就將馬牽住,上了馬,白龍吟風劍入了鞘,她才厲聲說:「誰姓張?你以為你姓張別人也姓張?你以為非得女強盜才會武藝?你眼睛瞎了……」本想說出真姓名,但又不知這張雲傑是什麼人,隨又一聲冷笑,揮鞭從容走去。這裡張雲傑見秀俠的駿馬帶著名劍,馱著俏影走去,他發了半天怔,不但不敢再去追趕,連渾身的力氣也沒有了。

  他皺著眉,「吧達」一聲把手中半截劍也扔在地下。牽過馬來,又發了半天怔,然後才上了馬,無精打采的走去。此時眼前秀俠的倩影已經去遠,已竟轉道向東去了。這裡張雲傑皺著眉,咬著嘴,只管由著座騎去走;他連方向已分別不清。走了會兒,他又懊喪的嘆了口氣。

  張雲傑本是才從襄陽名拳師金劍大俠諸葛龍之處藝成歸來,他的啟蒙師原是信陽州的大刀劉成。本來他也是個寒家子弟,他的父親不過是一個無名的鏢師,早先也不在北京居住。因為他的父親三年前無意中發了一筆大財,家中暴富,所以全家便搬往北京去了。搬往北京後不到一月,他就赴襄陽學藝。這幾年家中的事和江湖上的事,他全都不知。

  只是在三年前辭別他父親之時,他那黑臉的、永遠疑神疑鬼、白天不敢開門、晚間必將房門上鎖的父親,對他曾囑咐過:「走河南時可要小心!新蔡縣的陳仲炎是我的仇人!我見了他必不得活。他家有一口白龍吟風劍,是天下至寶,斬釘截鐵,你可要小心!走在河南不要說姓張。」所以張雲傑就深恨那陳仲炎,並且深深記住了「白龍吟風」那口寶劍。

  他路遇著秀俠之時,起先以為秀俠是個鏢師之女。後來因聽路人傳說紅蝎子有兩個女徒,他又疑秀俠即是那女盜的門人。可是,別管秀俠是俠是盜,秀俠那俊俏的姿容、嬌媚的談吐、新奇的舉止、義烈的行為,已攝去了他的魂,已繫去了他的心。原想這樣女子不可多得,自己尚未婚娶,正好與她匹配。不料如今他試出了秀俠的寶劍,又聽秀俠自認不是姓張。他就不禁情心灰冷,暗暗嘆道:「她那口劍莫非就是白龍吟風劍嗎?她是陳仲炎的女兒嗎?如果正是,我今生就休想了!因為我兩家是仇人!」

  他無精打采的策馬往北走去,心中像失卻了一件寶貴的東西;又像把這次藝成歸家,乍走江湖的傲氣和勇氣全都喪失了。他不禁唉聲嘆氣,走得很慢,直至傍晚時方才到安陽縣。他進了城,就去找客店,這客店裡的人全都住滿了。那店掌櫃見他穿得很闊,就說:「大爺,我這櫃房裡還有一張空舖,你就在這裡歇下吧!」

  張雲傑也懶得再去找別的店房,他把馬交給夥計,被掌櫃讓進櫃房。他見房中陳設得還很款式,迎門有一副對聯,寫的是:「萬兩黃金容易得,一個知心最難求。」這又像劍戳了他的心。對聯像是在諷刺他,好像是對他說:你把好姻緣錯過去了!你要知道,世間像那樣武藝高、容貌美的女子不但少,簡直是沒有啊!張雲傑懊喪著。店家卻非常喜歡,連忙搬凳子,說:「大爺請坐,大爺從那裡來?我猜吧!我聽大爺的口音是信陽州,你上那兒去?」店掌櫃打著藍青官話。

  旁邊一個小鬍子穿著坎肩,抽著旱煙袋,像是個雜貨舖掌櫃來此閒坐的人,就幫腔說:「我瞧這位大爺多半是要進京趕考去?」店掌櫃也說:「對啦!今年開的是恩科。」張雲傑卻覺得十分不耐煩,連話也不答,就問說:「是那張床?」店掌櫃說:「這張!這張!」他就把靠牆的一張床拿笤帚掃了掃,並說:「你這時候來,決找不著店房啦!你是斯文人,我才留你在這兒住。這兒很清靜,過二更我也回家,夥計們另有房子。就是這位高掌櫃,他是我的表親,今天才從道口鎮來。他作糧行的買賣,會說書,晚上你就聽他給你解悶兒吧!」又問:「大爺貴姓?」

  張雲傑脫口說:「姓張。」說出來,自己心裡卻後悔,暗想,我為什麼偏要姓張呢?我是我父親抱養,本來我不是他的兒子,為什麼我要叫他父親呢?當初為什麼認一個與陳家有仇的人作父親呢?他心裡懊喪極了,又向店家說:「先給我來飯,多來酒。」店掌櫃答應著,先給他倒了一盌茶,然後又出屋去吩咐夥計給熱酒備飯。

  張雲傑仍然緊皺眉,離開了板凳到那張床上去躺。躺在床上他就閉著眼凝思,就覺著秀俠那青衣素影、寶劍寒光,在他的眼前不住飄蕩似的。他就又長長的嘆了口氣。少時聽夥計在他耳旁說:「飯好了。」張雲傑睜眼向桌上去看,就見那裡擺著一盤菜、一碟鹹肉、幾個饅頭,另外有一份酒壺、酒盅。他就懶懶地過去,又坐在凳上,拿起酒壺來,滿滿斟了一盅,一口就飲下去。然後他又就著壺嘴,「咕嘟咕嘟」的喝。心想:白龍劍、陳家的俠女,我與妳無緣了。張雲傑在這櫃房裡悶悶的飲酒,店掌櫃跟他那表親在一邊談閒話。

  過一些時,忽聽外面又有人呼嚷著說:「店家!店家!還有屋子沒有?我們一共六個人呢!」這店掌櫃連店房都懶得出,就隔窗向外喊道:「沒有屋子啦!上別家去住吧!」他把外面的客人支走了之後,自己又叨嘮著,說:「這時候才找店?就讓他們找去吧!連間馬棚也準保他找不著!這城裡連關廂三十多家店房,現在準保住的滿滿的。多少往北去的客人車馬,還都有保鏢的,從三天前就在這兒住下啦!都不敢再往北去,都怕叫紅蝎子給螫一下!」

  張雲傑一聽店家提到了紅蝎子,他就立時放下了酒壺,回過頭來問說:「掌櫃的,怎麼?紅蝎子是在這一帶鬧的很兇嗎?」店掌櫃說:「怎麼不兇?這多年來,河南也沒出來過什麼大盜。黑山神于九活著的時候,他老婆紅蝎子在方城山,鬧的雖也可以,可還沒有現在這麼兇。現在他有五、六十名嘍囉、兩個女徒弟。她那兩個女徒弟都不過十七、八歲,寶劍、袖箭全行。一個大蝎子帶著兩個小蝎子,誰還敢惹?」

  旁邊那會說書的高掌櫃就說:「紅蝎子也算是個異人,她就像是樊梨花、劉金定,帶著兩員女將,帳下有五百親兵。」店掌櫃笑著說:「那麼你就快當薛丁山,楊宗保去吧?」他的表親卻搖頭笑著說:「你可沒有那麼大的本領,我要遇見梨山老母教我幾手武藝,我再把鬍子剃了,我可就敢去。」

  張雲傑又喝了些酒,心中卻又發生一種奇想,暗想:「那姑娘一定是我的仇家之女,雖然她對我有點情意,但姻緣是無分了。我不能鰥居一生,我必要尋個會武藝貌美的女子為妻。紅蝎子的那兩個女徒之中,或者就給我預備著一個了。」因此他又一時的興奮,便問店家說:「不知紅蝎子現在盤據在什麼地方?我倒想去看看她,跟她那兩個女徒弟。」店掌櫃冷笑著說:「得啦!我的大爺,你別說笑話兒!我勸你就在這兒多住幾天,先別往北去!」張雲傑聽店家勸他不要往北走去,他就不禁微笑。旁邊那高掌櫃,卻把眼光投到張雲傑的臉上,他說:「這位大爺要遇見紅蝎子,頂多行李被劫,命是不能喪的。自古嫦娥愛少年,書上說的那些女將那個不是搶去個漂亮小夥,強逼著成親呢?」張雲傑越發笑了。

  那店掌櫃卻連連擺手,說:「大爺您可別聽他的,他是成了書迷啦!紅蝎子可不像古來的那些女將,聽說她不愛漂亮的小夥,倒愛傻大黑粗。早先那黑山神于九就長得比我還難看,可是紅蝎子至今還穿著孝,她沒改嫁別人。大爺您千萬別上他的當,我們開店的不願客人一離開這兒就遭事,您還是別走吧!等兩天,客人聚得多了,再一同走,再過太行山。」

  張雲傑聽了這話,他就知道那紅蝎子的盜群現在是盤踞在太行山,笑了笑,並不再言語。吃過了飯,他就覺得在這裡待著沒有意思。而且天色還不到二更,他就到床邊打開了包裹,換上了一件漂亮的長衫,帶上些銀兩,走出了店門。這門外就是大街,商舖十分繁盛,站在街上一看,到處都是燈光,真如同上元燈市一般。

  張雲傑信步走著,他因自己沒有兵刃,想找個舖子買一口寶劍,可是找了半天,也沒見有擺著兵器的舖子。眼看將走到北門,忽聽有一陣絲竹之聲,吹進了他的耳鼓。他站住身細細的聽,就聽絲竹聲音,雜著咚咚的鼓響,並有女人的柔細的聲音歌唱。扭頭一看,原來是街西有一家茶樓,樓上燈光輝煌;那弦聲、鼓聲、女人歌唱聲就是從那樓上發散下來的。

  張雲傑走過去,就見那裡的橫匾寫著是「太平茶社」。門前掛著兩面木牌,上面紅紙金字,寫著:「本社特請開封府豔群班,小玲寶、梁美容、張玉子,各位姑娘登台表演拿手墜子戲、蓮花落。」張雲傑這時本已有點醉意,愁悶未消;口又渴,他隨就進了茶社。順梯子上了樓,就見眼前現出一座綺麗的歌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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