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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秀侠却摆一摆手儿,说:“我不喝!我要先喝茶!”张云杰一听秀侠说要喝茶,以为她是渴了,赶紧叫:“来升!倒茶!”来升正发着怔,听了话吓得一哆嗦,答应了一声,赶紧去倒茶。不防“吧喳”一声,茶盌掉在地下摔了个粉碎。张云杰回头瞪了一眼,斥声:“慌什么?”秀侠却低头抿着嘴儿笑。来升赶忙又另拿了个茶盌,倒了一盌茶,双手托着锡茶盘晃晃悠悠的过来。

  秀侠伸着纤手接过来茶盌,那口白龙吟风剑就放在她的椅旁;来升看见,又像看了蛇似的连退两步。张云杰用眼瞪他的仆人。这时秀侠拿过茶盌来,笑微微的说:“我喝茶你喝酒!”

  张云杰也笑着说:“好!你真聪明!”于是各自饮了一口。秀侠就说:“今天是我叔父派我来的,因为我叔父叫我哥哥跟杨大壮来找你,他们都不敢出前门,所以我自告奋勇带着宝剑来了。我叔父找你有事,因为今天已得到了宝刀张三的下落。”张云杰吃了一惊,脸色才一变,赶紧故作从容。

  秀侠接着说:“我们为什么要来到北京呢?因为我父亲有个徒弟名叫赵凤翔,他在京西良乡县作班头。他听人说,张三是隐藏在京城附近,所以我叔父派了野牛高进在密云县、击山手侯文俊在通州、徐飞在保定府,各处访查张三的下落。今天你走后徐飞就派了人来,说红蝎子的贼众已被袁一帆打败,逃窜北来。宝刀张三就混在那群贼里,有个人看见过他。”

  张云杰听到这里,他才放了心。秀侠又说:“我叔父很着急,因为他受了伤不能前去;红蝎子的贼人又很多,徐飞他们决不是对手,我叔父才叫我来请你。请你赶紧南下,去帮助他们,好把张三捉着。”张云杰点点头,沉思了半天,就问她道:“红蝎子那伙贼人现在那里?离京城还有多远?”秀侠道:“离京城可还远呢!现在还没到保定,他们大概是顺着太行山要往口北一带去窜。”

  张云杰笑了笑,说道:“相离还有那么远,忙什么?再说还得详细探听。张三要没在红蝎子的手下,咱们犯不上去以寡敌众!来!抛开这事不要提,先喝一杯茶。”张云杰又饮了一盅酒,秀侠也偷偷的把刚才斟的那酒喝了。张云杰假作没看见,心里却暗笑着。

  吃了几箸子菜,张云杰又执着酒壶为秀侠满满斟了一盅。这次秀侠并不推辞,她纤手拿着酒盅儿,用嘴唇抿着,四五口才把一盅酒饮尽。她的双颊越发娇红,被烛光映照着真如雨后晴霞,又如在阳光下开放的玫瑰。

  张云杰对此佳人,既爱且慕,可是已中却萌了一种伤感,暗想:这女子对我颇为有情,她的叔父也待我不错,我若向她家求婚,是很容易的一件事。一个人娶了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子,也可以终身无憾。但是,我是谁呢?我真是什么华云飞、黄一飞吗?我不过是她家的仇人之子张云杰!我的父亲杀死了人家的父亲,夺去了人家的宝剑,使人家衔仇受苦在外奔波了三四年;如今我又假装另一个人来娶人家闺女,那我岂不成了一个奸狡恶毒的小人?红蝎子的徒弟翠环,我可以把她推下河去而不悔,因为那是个女盗。如今这秀侠是良家的女子,她父亲叔父全是江湖闻名的侠义,我岂可以伤天害理的行为加诸人身?何况事情只能欺瞒一时,早晚她必晓得我是张三之子,到那时我可怎么办呢?即使她不忍杀我,但我还有什么脸面作她的丈夫?因此心中惭愧难名,惆怅不置,就叹了口气。对面的秀侠却停住了筷子向他掠了一眼。

  张云杰又假作笑意,说:“我们快些吃吧?吃完了饭你赶紧进城,不然恐怕城门关了,我这里又没有富余地方叫你居住,而且……而且不方便!”秀侠又用明媚的眸子掠了张云杰一下,并没言语。张云杰又笑着说:“实在!我并非是催你走,是因在我这里不便,我们现在已非在河南相遇之时了!那时可以彼此无拘,现在,我与你叔父是朋友,你便是我的侄女!”说到这里又微微的叹气。

  秀侠的脸上突然现出悲感之色,忽然把筷子一摔,站起身来提起宝剑向屋外就走。张云杰赶紧追出屋去,一把手揪住秀侠的右臂,问说:“怎么,你生了我的气?我是怕城门关了,你进不得城。”秀侠却转脸嫣然一笑,娇声说:“我也忘了城门要关。你一提,我就吃不下去了,我就得赶紧回去,我生你的气干什么?你可真心眼多!”

  张云杰紧紧拉着秀侠的胳臂,倒舍不得叫她走了。这时来升也出屋来了,张云杰又把秀侠拉回屋去。秀侠就温柔的低着头笑道:“刚才你催着我走,现在又揪我回来,关了城门我回不去,第二天你可跟我叔父说去?”张云杰笑着说:“前门关的晚,我们多谈几句话不要紧。你再请坐,再吃点什么?”

  秀侠却摇头说:“我不吃啦!本来我今天是吃完饭才来的。进了门,我见你全预备好了,才不好意思说我已然吃过了!”张云杰笑了笑,说:“我要跟你说几句话。实同你说,我同你叔父交结,就为的是你。”

  秀侠蓦然抬头看了看张云杰。张云杰也面上一红,呆了一呆才说:“你别疑惑我是存着坏心,我只是敬慕你。自从在河南我们见面之后,我就对你时刻难忘,起先我以为你是个江湖女子,后来我见了你的宝剑才知道你是陈伯煜之女,我就越发敬慕。只是……”张云杰话还没说完,秀侠已低头垂下眼泪,宛转的说:“我也……敬慕你,我父亲惨死后,我再没有个亲人!我叔父他脾气暴躁,不明白我的心。你若能帮助报了我父亲的仇……我愿……拿你当个亲人!”

  张云杰安慰说:“不要伤心!不要伤心!”自己的心里却十分难过,又叹了口气。半天,忽然秀侠掏出手绢擦了擦眼泪,她又笑了笑,就掠了张云杰一眼,说:“我走啦!明天你到我们那儿去一趟好了。”张云杰点点头说:“好罢!我送你进城!”秀侠却把他拦住,笑着说:“你送我什么?我骑着马,一会儿就能回家。我有宝剑,什么人也不怕。你别送我,我走了!”说着,秀侠便向屋外跑去。

  张云杰依然送出来。到了店门外,张云杰叫店伙把马匹和皮鞭交给了秀侠。秀侠先将白龙吟风剑挂在马鞍之下,依然她扳鞍上马,又向张云杰嫣然一笑,说:“你请回吧!”张云杰笑着点了点头,当下秀侠就挥鞭向东走去,走了几步还回头看了一看。

  这里张云杰直着眼往东去瞧,就见月色已吞蚀了马上秀侠的倩影;只有几盏灯,细细的与天上的星光争耀。他还恐怕秀侠发生什么舛错,就往东走去,直走到了正阳桥,四顾茫茫,早不见秀侠往那里去了,他怅然若有所失,长叹了口气,就无精打采的回到店房。

  一进屋,见来升一个人坐在刚才秀侠坐的那把椅子上正在大吃大喝。一见他们少爷回来,他就赶紧站起身,擦擦嘴。张云杰说:“你就吃吧!”说完了,便走到床旁,将身一躺,双手抠着头脑,一声也不发。来升在那里吃喝足了,店伙和饭庄的人就进屋来收拾杯盘。

  那店伙把来升拉出房去,悄声问说:“刚才来这儿陪你们少爷喝酒的那个姑娘是谁呀?”来升摇头说:“我不知道,他们说话的声音小,我也没听清楚,大概是我们少爷叫的条子?”店伙摇头说:“不是,窑子里的姑娘那有骑马带宝剑的呢?”二人这样密密的议论著,房中的张云杰却叫来升。

  来升赶紧进屋,问道:“少爷,吩咐什么事?”张云杰依然躺在床上,紧皱着眉说:“快些收拾完了,关上门睡觉!”来升答应了一声,心说:这位少爷白天睡了半天,怎么现在又要睡呢?还没交二更呢,我又才吃得很饱!但他又不敢多说话,少时就收拾好了桌子,把房门关上。两枝蜡烛也都熄灭了,来升就在旁边小木榻上躺着。但他那里睡得着呢?肚中的鸡肉撑得他十分难受;又猜不出他们少爷忽而请来铁面灵官,忽而又请来这位带着宝剑的漂亮姑娘,到底是存着什么心?

  这一夜,那大床上的张云杰也是辗转反侧,睡眠不安,并且他时时用力搥床长声的叹气。次日,张云杰又有了精神,换了一身很整齐、华丽的衣服去看陈仲炎。在病床旁又见了秀侠,但二人并没有说话。

  陈仲炎的伤势虽不太重,可是还不能起床;在床上就提到了昨日秀侠所说之事。他说:“华兄弟,昨日我侄女想必已跟你说过了。那宝刀张三现在红蝎子的群内,已将到了保定府,我想请华兄去一趟,帮助徐飞他们把恶贼擒住。好兄弟你恐怕贼势过众,一人难敌;或是你不愿与红蝎子妇人交手,那我可以派侄女携白龙吟风剑与你同行。到时叫她专敌红蝎子,你去把家兄的仇人捉来。然后,说句爽快的话吧!倘若华兄你家里没有夫人,你若不弃,我就愿把侄女嫁你!”

  说到这里,秀侠姑娘的脸上一阵发红,低着头走出里间,在外屋顿住了脚,侧耳向屋里去听。只听张云杰慨然说道:“宝刀张三既在红蝎子的贼群之内,我不消秀侠姑娘帮助,我也能够把他活捉或是杀死。只是!……陈兄所说的话我却不敢答应。因为那样一来,我就是为你陈家的姑娘我才管这件事,显得我这人太不磊落了。我虽尚未娶妻,可是……我愿终身不娶!”

  秀侠听到这里,不禁心头发生一阵怒恨,她就一跺脚走出屋去。她住的是内院东楼,那内院就是房主余岳峰的家眷。余岳峰是礼部郎中,早先曾作过河南某县的知县,陈伯煜生前曾帮过他不少的忙;因此陈仲炎父子叔侄此次到北京来为陈伯煜报仇,他便招待在他家。余家只有位小姐,小姐是温柔娴雅,终日念佛读书,与秀侠不大说得来。

  如今秀侠回到屋中,她就闷闷的坐着,想张云杰真可恨,却又可疑。自从在路上与我相遇,以及昨日在他店中的情景,他是处处对我轻薄;但如今我叔父爽直的说出了婚事,他怎么反倒拒绝了呢?这真真可恨。他没有准姓名,又没有准脾气,来历更是不明,他花的是那里来的钱呢?故意来到北京会我们,是存着什么心呢?我非要去找他问问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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