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王度庐 > 风雨双龙剑 | 上页 下页


  张三回到自己屋内,店家已给他点上了灯。他却真是心乱,一头就躺在床上,只听那屋的陈伯煜对他师侄说:“这是个老实人,只是粗卤些。”张三却又要扒着板缝向那屋里去看,这时店伙就进到屋来,问他吃什么饭。张三不耐烦,就说:“随便!随便!吃什么都行!”店伙又出屋去了。张三就坐在床上凝想,沉着他那张铁青面皮。少时店伙给他送来了菜饭,他一面吃着,一面还想事。想着想着他忽然一咬牙,立起身来,饭也不吃了,就喊来店伙把盘盌拿走。

  听隔壁陈伯煜叔侄正在谈话,张三带上了钱,“噗”的一声把灯吹灭,他就悄悄走出屋去。这时雨还落着,彷佛比白天的雨更大了。张三脚踏着泥泞走到街上,就见铺户多半已上了门板;他寻找了半天,才听见一家铺户里有“叮叮”的打铁之声。那铺户的双门虚掩着,从里面透出灯火的光亮,一闪一闪的像是宝剑的光芒。张三就一推门走进去,两个铁匠正在那里作夜工,墙上挂着些镰刀、锄头、锅等等。

  张三就面带笑意,问说:“有打好的刀没有?”铁匠停住锤子,仰着脸说:“干什么用的?”张三说:“宰猪用的。”铁匠说:“宰猪的刀没有,这里倒有一把宰牛的刀,长一点。”张三说:“那也行。因为我家里有一口猪等着宰,明天好请客,可是家里的刀太钝了。”铁匠就取出那口牛刀给张三看。张三看了看有一尺多长,刀尖上是钩形的,倒还锋利;一问价钱,只要两吊钱,张三也不争价钱,就买在手中。离了铁铺,将刀藏在衣里,走回店中。

  这时陈伯煜还向他那师侄徐飞谈得正高兴。张三一进屋就轻轻躺在床上,将刀掩在被底;他心中十分紧张急躁,盼着那徐飞快点走,陈伯煜也早一点睡。可是又盼着陈伯煜多喝些酒。等待了很多时间,街上已敲过了三更,隔壁屋里的灯光还不灭,也不见那徐飞走,不过他们叔侄的谈话是少了。快到四更的时候,那屋才关门熄灯,鼾声也相继而起。

  张三晓得那徐飞是宿在他师叔这里了,心里就不禁一阵懊恼。快快起来,将屋门轻轻关好,他仍然手握牛刀躺在床上。想了半天,忽然又一灰心,暗道:这事作不得!陈伯煜虽然斩断了我的宝刀,在路上他又故意慢走,鲁荫松赶上我,他还施展本领,逞弄宝剑;可是一个新朋友,他的名头又比我大,竟能跟我称兄唤弟,这也总算是看得起我。我不应当为夺那口宝剑,就害他的性命。再说他也不是痴子,睡觉他未必不防备,倘或我杀不成他再叫他杀了我,那可真冤。假定我把他杀死了,他的师侄、女儿们也必不能饶我,早晚也得找我去复仇。我的镖行饭碗也就砸啦!合不着!这个念头打消了吧!于是他的头脑也觉着清爽了。对于刚才所起的那种恶念倒颇为后悔,长长的呼吸了一口气,刀也推在枕旁,将要迷迷糊糊的睡去。

  这时忽听邻屋“吧”的一声响,声音很是沉重,是把张三吓了一跳,他赶紧瞪大了眼睛,侧耳去听,就听那屋中陈伯煜的一阵笑声。陈伯煜笑过之后就问说:“拾起来了没有?”他的师侄徐飞就说:“拾起来了,放在桌上吧。师叔,你老人家何必在睡觉时,永远把剑放在身畔呢?”陈伯煜说:“五六年了,在家时我也是如此。自你婶母去世后,这口剑就永远陪伴我,日夜不离身!”说着他又叹息了一声。叔侄二人又谈起话来。

  这屋里的张三才晓得刚才是那口宝剑掉在地下了。他知道宝剑现在是放在桌上,而桌上与自己一张床只隔一层板壁,不由贪心又起:随想用自己这口牛刀将板壁剜个洞,把宝剑偷过来,然后趁着黑夜悄悄骑马逃走,可是那屋中的叔侄却不再睡了,不住的谈着话。张三神经受得刺激过重,他也睡不着了。一霎时窗上就发了白色,天虽亮了,可是雨还没住。

  张三披衣出屋去看,见细雨霏霏,比昨天落得略小一点;各屋中的客人还都在酣睡未起,陈伯煜的屋门却开了。张三赶紧回到屋内,将牛刀藏在棉被内,卷好捆上。待了一会,陈伯煜就披着小袷袄进到这屋中,问说:“老弟,今天你想走不想走?雨可还没住,你若不急着回家,可以在此多歇一天。下午我那师侄给你送口刀来,明天你再走;店饭钱你全不用给,我已叫他们写上账了。我可得赶紧回去。昨天夜里我得了一个梦,梦见了我女儿,想必是她也正在家里梦着我。”

  张三说:“咱们哥儿俩还是一路走吧。我也是急着要回家,刀现在不必要,与你老哥同行,我怕什么?走在山里,遇见老虎我都不用跑。到西平县咱们分手,我在那里有朋友,我跟他们借一口刀,带着回家好了。”陈伯煜笑着说:“好好,老弟你快收拾着,咱们就走了,走到马驹镇再用早饭。”说毕也转身出屋。这里张三反倒站着发一会怔。少时,店家已将两匹马备好,张三出屋,将行李卷捆在马后;陈伯煜也携剑走出屋来。店伙替二人将马牵出门外,徐飞也送出门来与他师叔及张三珍重道别。陈伯煜就上了马在前面走,张三骑着黄马在后,他的两眼还不住盯着前面鞍旁的那口宝剑。

  两匹马离了许州,顺着行人稀落的大道一直往南。约走了三十多里,不料雨更大了,陈伯煜身披着的油布衣裳直往下流水;张三的浑身简直同水鸡一样。又往下走,行了百余里,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他们全都没有用早饭;因为四周围雨气弥漫,天地都混沌着,像是一汪融化了的铅液。雨水将道路全都淹没了,看不出那里是村舍市镇;张三被雨水淹得两眼都睁不开,嘴吁吁喘气。陈伯煜才收住了马,他笑着说了几句话,因为雨声太大了,将他的话语掩住,张三没有听清。陈伯煜将马趋近,大声说:“不要再往下走了,找个地方歇息吧!”张三点了点头。

  陈伯煜随在马上向四下辨了辨方向,他就带着张三,两匹马缓缓的荡着泥水走去。又走了约五六里,果然走进了一处小村镇。这里只有十几家铺户,问了两处店房,客人都住满了,并没有闲地方,后来有个人说:“在东边孟家酒店的后院有两间房,他们也招客人住,只是没有地方拴马。”陈伯煜同着张三到那酒店里一询问,酒店掌柜说:“你们要是昨天来还没有地方住,今天早晨走了一个客人,才腾出一间房子。那客人我劝他别走,他偏要走,非得在半路上被雨濯死不可。”

  张三说:“我们这两匹马怎么办呢?”酒店掌柜说:“不要紧,我可以牵到西边毛家店里去。明天你二位几时走,我几时再给牵来,决没舛错。我这店开了有三辈子啦!”张三把马后的行李卷解下,陈伯煜也早摘下宝剑,酒店掌柜叫出来一个小伙计将两匹马牵走。他领着两个客人进了店中,转到后院。这后院十分狭窄,而且肮脏。二人被让进一间小屋中,这屋子黑得像个地洞,只有一张破板榻,连个桌凳也没有。

  陈伯煜把宝剑扔在榻上,笑向张三说:“这真是忙中反迟,今天我本想趁着雨微些,多走些路快点回家,谁想到雨竟下得这么大。什么时候了?”他问那掌柜的。掌柜的说:“大约天快黑了。”陈伯煜笑着说:“胡说,那里有那么晚呢?我们到这时还没有用早饭,你们这里有没有什么好吃的?”掌柜的回答道:“煮面条、驴肉、烧黄二酒。”陈伯煜笑着说:“好,你就给我们都来些,酒可要多,因为天气冷!”掌柜的答应一声,出屋去了。

  张三脱去了身上的湿衣袜,把裤子脱下拧了拧水,又穿上。陈伯煜问说:“你不觉得寒冷吗?我也没带着多余的衣裳,你把我这件油布衣裳披上吧!”张三随取过来陈伯煜才脱下来的雨衣穿上。他就坐在榻边,身旁是那口宝剑,他心里不由反动了一动;陈伯煜也坐在榻上。少时那掌柜就把烧酒和驴肉全都送来。陈伯煜就向张三说:“来!老弟咱们先喝着!你发怔作什么?这雨决不能下到中秋节!”张三也笑了笑,于是二人就饮酒、吃肉、谈话。少时汤面也煮好送来,二人吃完了面,依然饮酒,并且谈得话也越多。

  今天陈伯煜是更加高兴,他大杯的饮酒,肆口的谈话;而张三却擎过杯来,只用酒沾沾嘴唇,口虽张开得很大,但酒没饮了多少。陈伯煜的脸渐渐地变红了,舌头彷佛也短了。张三又给他满满斟了一杯,陈伯煜却摆手说:“我不能再喝了啦!我要睡了!”少时,陈伯煜斜卧在床上,微闭着眼睛,咧着嘴向张三笑,说:“我真不能再喝了,老弟你一个人饮吧!”

  张三也笑笑,仍然假作饮酒。其实他的心中却十分紧张,苍龙腾雨剑刻下就在他的身畔,他很可以抽出来,一剑将陈伯煜杀死;然后他挟起行李,找着马匹去走开。可是他不敢,他不晓得陈伯煜此时是真醉还是假醉,所以他的手仍然不敢摸一摸那口宝剑。静坐了多时,陈伯煜果然闭着眼睛,“呼噜呼噜”的睡着了。张三就大着胆,眼睛瞧着陈伯煜,手下慢慢移动向那口剑去挨近。挟着了,他就手握住那冷凉挺硬的剑鞘,突的站起身来,回头看了看,陈伯煜还没有醒。

  张三轻轻将自己那卷铺盖拉过来,同时心里想:我是要他的性命还是不要他的性命呢?他若不死,醒来,一定要去追我;我手中虽有宝剑,但也未必能敌得过他。在这一剎那间张三就发了他的狠心,“锵”的一声将宝剑抽出,猛向陈伯煜身上去剁。他只觉眼前红光一迸,一声惨叫,陈伯煜跳起来要去扑他,吓得他什么也不顾闯出屋去就跑。还没有出酒店,就“咚”的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那人叫了一声,也几乎倒下。他也没有看清楚那是谁,出了酒店撒腿就跑,也不知什么方向,更顾不得头上的雨和脚下的泥水。

  跑了半天,也不晓得跑出有多远,他的气就接不上了。见四下无人,也就立定了身,吁吁的喘气。同时才知道,现在自己除了手中拿着一口没有鞘的宝剑,身上披着一件油布衣裳,穿着一条湿裤子之外,什么也没有;连鞋子都跑丢了。他心想:这不行!我闯了多年江湖,手下也不是没伤过人,怎么这回事干得这样泄气?没有马匹、银子、行李,我还怎样回家?于是就想再转身回去,把那些东西夺来,可是又怕陈伯煜还没有死;那家伙倘若忍着伤痛与我交起手来,我恐怕还不是他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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