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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年羹尧脸上微微的红,说:“我们相交多年,你说这话,我不能恼你,若是换了别人来到我眼前说这话,我立时就抽出剑来与他拼一生死?”

  叹了口气,又说:“我这次自广州办完了试差回来,本想急回北京,因为那里允异、允贞等诸王竟位,我正要在他们中间搅起风云,以便恢复大明的江山。因为我现在虽是一个汉军的旗人,但我原籍怀远县,我实在也是大明的百姓,这都是你们知道的。不过我来到这里,耽误了,使得我不能去了。这倒不是我为和你与张云如,我们想盘桓些日子。而是听说了因僧现在胡作非为,不听师训。他现在金陵,奸淫妇人,霸占妓女,勾结着地痞盗贼,却避着不与你我见面。今天我到秦淮河去,就为的是去找他,可仍然是找不着。却在那里遇着了你,并遇着了那妓女蝴蝶儿。由蝴蝶儿的口中我却知道了曹仁虎、路民瞻和周浔,他们不久就都要来了……”

  甘凤池听到这里,就不由得大喜,说:“真的么?好!他们若是都来了可好,我们一同要把了因捉住,问他为什么要违反慈慧老佛的教训。”

  年羹尧却冷冷地笑着说:“他们几个人将要来到这里还不算,另外还有一个。我为等着此人前来,我更不能离开金陵。这个人还是自北京来的。”

  于是他又把刚才自蝴蝶儿口中听来的关于允贞的那些事情,以及允贞的年貌、性情、武艺,如何如何,全都向甘凤池述说了一番。甘凤池一听却发了呆了,连连的说:“北方我虽没有去过,可是也常有朋友自那边来,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个姓黄的本事竟这样高?”

  年羹尧依然冷笑说:“他的本事如何,那须待见了面,才能够知道,不过据我猜这个人的来历却是大为可疑。”

  甘凤池瞪眼问道:“他有什么可疑,莫非他是哪一处的强盗?是北京专为和我们作对的吗?我去找他……”

  年羹尧摆了摆手,说:“现在还未见此人,不能断定,不过如果真是有这么一个人,我倒还许认识他。这些日子你就先出去找一找吧。第一要找着此人,赶快就来告诉我。至于了因,倒在其次。”又说:“你见着了张云如,也这样告诉他。”

  甘凤池听了,点了点头,又坐了一会儿他就去了,年羹尧也没向外去送。

  年羹尧独自在屋中,冷笑了半天,然后叫仆人沏茶来。但是,他的这个老仆因为年迈,而且这时已快到四更,他困极了,厨房里火也快要灭了,所以过了许多时,才慢慢地手捧着茶盘进了屋。两只眼迷迷离离连茶盘都不知哪里放好。年羹尧不由得生了气,怒声道:“你是怎么了!”

  其实这也是不要紧的一句话,但老仆当时吓着一哆嗦,哗啦!吧当!瓷的茶盘,壶和茶碗,全都掉在地下摔了个粉碎。这些茶具还都是这次路过江西时在景德镇买的。上面都画的是不同样式的龙。此时,热茶烫了老仆的脚还不说,却把这老仆的魂魄都吓丢了。赶紧咕咚一声跪在地下,这要是在家中,年羹尧必定要施以极严的惩罚,但现在是因在店中,他住在这里,连他的真实来历都不叫别人知道,更因他现在有很多要办的事,所以不能够发脾气,他只得将眼睛瞪了瞪。这两眼中射出来的森厉的光茫,就能把知道他脾气的人吓死。他可是没有再说什么。

  从外屋进来了两个健仆,一个把老仆人揪起来推走,一个在地下弯腰拾那些碎瓷。年羹尧却又呆呆地望着烛光。这时他的面目反倒非常和善。因为他忽又忆起来了蝴蝶儿,就仿佛一种娇容媚态,楚楚可怜之姿,全都在灯影里出现似的。这使他的心碎,而感觉得安慰。他觉得几十年来也没有感觉过像今天这样的滋味。

  他记起了幼时。他的父亲既是一位巡抚,官高势大。他是最小的一位少爷,很得他父亲的宠爱。因此把他娇惯得异常顽劣。但是他在那时还慷慨,有慈心。一天他到外面去玩,曾遇见一个老妇人在路旁痛哭,他就细问情由,知道他家里的人,有人在外边放账,以致把这老妇人的儿子逼得病了。他就发了慈心,回家去,硬把一些借据要出来,当着那老妇人的面,全都扯碎。像这样的侠义之事,他在十六、七岁时就做了很多。

  可是后来因为他生身母亲的突然死去,而使他的脾气转为暴戾。原来,他在太小的时候还不大觉得,他的父亲待他虽然宠爱,而待他的生身母亲,却实在的不好。他并非正夫人所出。

  他的生身母亲却是一个丫环,直到被虐而死以后,依然还是一个丫环。他是听女仆们私下里议论,他才知道的。他可又不能向别人去说,无法给他那可怜的亲娘报仇。怨心结在心里,脾气就更为顽劣暴戾。他的父亲连给他请了三个老师,都是名儒,但都被他给打走。他的父亲对他也无法可办。他八岁的时候就永远拿着刀剑。这时就来了一个顾肯堂先生,自荐前来,愿作他的老师。不过先跟他的父亲订下了契约,就是:“无论我用什么方法教你这个儿子,你不要管,三年之后管叫他文武全才。”

  他的父亲在那时候,只求有个人来管一管他这个顽劣的孩子。也就行了。所以,一切的条件全都答应,这就叫顾肯堂作他的老师。但是他那时哪里听话?他的小心里会生出许多诡计,用种种的恶毒手段,想毁了顾肯堂——他的这位新老师。但终于不成功,而终于使他服首贴耳地拜服了。

  于是,第一年顾肯堂教给他练武及兵法,使得他武艺精通,韬略熟练。第二年教他读书,一切的经史,尽皆读过。第三年却什么也不教了,只跟他在楼上,整天的师生二人对面坐着,彼此一句话也不说,一点事儿也不做,如此半年有余,永不下樓。但他的父亲忽然染了重病,只剩了奄奄一息,临死时说是要见他一面,他这才不得不下楼来。然而他的师傅顾肯堂当日即便辞去,临走时叹息着说:“这个孩子,文武俱已学成,只是还没有养好,将来必要因此杀人!”

  说毕走去,永远也不与年羹尧见面了。年羹尧自父死师去之后,对于文章和武艺连年地自己研究,自己锻炼,直到他十八岁时,便结了婚。但婚后不到两月,他便出去,不知去向。在外约有五载。这五载之中,大江南北就出现了一个武艺超群的少年侠客。他最为精妙的就是弓箭,有许多强盗暴徒,全都被他用箭射死。此人就是年羹尧。他在江湖之间不独做了无数慷慨侠义之事,并且结交了些肝胆相照的义气朋友,这些人就是甘凤池、周浔、曹仁虎、路民瞻、白梦申及白泰官等人。这些人又都是满怀孤忠、光复大明的义士。他与他们相交,恐怕甚难,所以他才极力的想做一高官,把握住了权势,然后再图大事。先恢复了汉家的衣冠,再寻找一位明朝的宗室姓朱的即位。那样,他才觉得不辜负他这一身文武的才艺,才算遂了他的志气,才能够对得起恩师顾老先生肯堂。

  他又学习制艺,屡次进扬应试,于康熙三十九年赐翰林出身,从此一帆风顺,作过四川的学差。如今又是才从广州办毕试差北返。他现在虽做了官,可是未忘武艺,脾气犹然暴烈。并且身旁除了这多年服侍他的老仆年忠之外,永远有数名健仆相随。现在随从着他而保卫着他的这几个小厮,一名年英,一名年俊,一名年豪,一名年杰,原是亲兄弟四个,全都会武艺。并且武艺全是他教出来的,所以对他极为忠心。他虽做着试差,然而沿路上,依然做了几件侠义之事,并且仍不断的与他相识的那些豪侠来往。

  在那些豪侠之中,他最敬爱的就是这甘凤池。因力甘凤池不但力大惊人,武艺出众,而且最忠最孝,曾飘过海,在台湾辅佐延平王郑成功的后裔。及至台湾郑氏完全被灭,他才逃出来。回到故乡金陵,家居事母,只以卖艺为生。除了他的师弟张云如,及现今来到金陵的年羹尧之外,很少人晓得他的来历,今天,尤其今晚,年羹尧想着半生奇特而雄壮的生活,仿佛是新发现了一种境界。这种境界,一方面是花柔柳媚,就是因为遇到了蝴蝶儿。一方面却預感到必定要有一些石破天惊、云腾涛起之事。因那曹仁虎和那姓黄的人来到此地而发生。他的心中,柔情壮志交进,亦喜亦怒。又想到刚才向那老仆暴怒之事,有些不该,那是脾气使然。而那脾气,也就是老师顾肯堂所说“养气之功未至”所致,他不禁地慨然长叹。

  少顷就寝,不觉就到了次日天明。年羹尧就仿佛心里悬挂着许多的事,他稍稍地用了一些早点,便又往秦淮河边的艳春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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