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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 柳色花香笑啼憐驕態 衣塵帽影隱忍踏長途

  中國技擊之術,向分「內家」、「外家」兩派。外家為「少林派」,創始人是後魏時代的達摩禪師;原為以拳術鍛鍊身體,補禪功之不足,非為與人決生死定勝負之用。後來因屢逢亂世,徒眾漸雜,始有不少挾技以遊江湖的人,但卻失了達摩創拳之時的本意。內家為「武當派」,創自宋徽宗時之武當山道士張三丰。張三丰原學技於少林,後來將少林拳法加以變化而另成一家。他講的是:十八字祕訣、六路拳、十段錦與點穴之法。

  武當派雖脫胎於少林,但他的宗旨卻與少林不同;十八字祕訣的頭一個字就是「殘」字,但這「殘」字並非只作「殘忍」之意講,卻是內家拳法之一。意思就是:當交手比武之時,絕無絲毫客氣,有所謂「犯者立仆」之說。所以,武當派的武藝比少林派毒辣得多。

  早年走江湖的、保鏢護院的俠客有時與人爭較起來,對手如遇少林派,那還容易應付,對方如遇武當派,可真實在是危險。不過武當派收徒弟之時有五大戒條;其中有三條最為重要,就是:「心險者不傳;好鬥者不傳;輕露者不傳。」因此,武當派的傳人多是些深山道士及文人墨客。初遇之時,很難看得出來,但是你若欺侮了他,他只要稍施身手,那你就要立刻吃虧。筆者前撰《寶劍金釵》,書中所述的李慕白,那就是真正內家武當派的傳人。

  《寶劍金釵》一書,以江南鶴老俠自獄中救走了李慕白,在俞秀蓮姑娘之處留劍寄柬而結束,即所謂:「斯人已隨江南鶴,寶劍留結他日緣。」兩年之後,德嘯峰自新疆赦還,便在東四牌樓另置房屋,請俞秀蓮姑娘長期在京居住,以便傳授武技於他的二子。在這二三年之間,便再也聽不見李慕白的消息。

  其實這時李慕白已然更換了名號,漫遊江南,不獨又被他打服了許多江湖強霸,結交了幾位風塵俠友,並且又有許多情絲愛葉來牽惹他。同時張玉瑾、何劍娥等人的舊仇重尋,德嘯峰案內宮中所失尚無下落的數十顆明珠,又發生了無數的波瀾。所以筆者當再寫此《劍氣珠光》,以資補敘,而啟新文。

  ***

  原來當那古城盛夏,鐵窗深夜之時,李慕白在獄絕食,已奄奄一息,但是忽被一人入獄將李慕白挾走。那時李慕白不但全無抵抗能力,而且頭暈眼昏,不知道己身處於何種環境?後來大概過了兩三小時,因為李慕白的腹中被人灌下了一些稀薄的食物,他才漸漸恢復了一些精神,又閉著眼躺了一會兒,才忽然明白。他趕緊睜眼去看,就見蓬戶紙窗、歪桌破椅,桌上放著一隻粗碗、兩把噴壺,牆上掛著一條井繩;並有一盞油燈,燈光半明半滅地照得這小屋中是十分蕭條慘黯。

  李慕白立刻驚訝地想:「這是什麼地方?史胖子你把我送到什麼地方來了!」當時他就要下炕去,可是覺得渾身全無力氣,才一挺起腰來,便又躺下;但是心中十分的不服氣。覺得:「我李慕白是自己情願餓死在獄中,你史胖子何必要多管閒事,乘我垂死之時,將我救出送到此地來,這不是有意要捉弄我嗎?」於是他就使出了現在僅有的力氣喊道:「史胖子,史掌櫃!」才叫了兩聲,就聽旁的屋裡有人答應說:「來了!來了!」這個聲音是十分嬌細而清脆。李慕白聽了,倒不禁吃了一驚,吸了一口冷氣,用驚異的眼光往那高粱桿紮成的屋門去看。

  就見屋門開了,進來一個很細條的人。這人梳著辮子,留著孩髮,瘦長的臉兒,兩道纖眉,一雙秀目;穿著一件白布短褂,藍布褲子,窈窕嬝娜地向炕前走來。呵!原來卻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年輕姑娘,與李慕白所想望的那個史胖子的模樣整整相反!李慕白這時驚訝得連話也說不出了,心裡又想:莫非是俞秀蓮姑娘救我出來的?這位姑娘是俞秀蓮結識的女友?

  李慕白正想著應當怎樣措辭發話去問,就見這位年輕的姑娘來到炕前了。她很溫柔親切地說:「李大哥,你現在覺得好一點了罷?你還要吃一點稀飯嗎?我再給你盛去。」說著,她嬝娜地走到那張歪斜的桌子前,拿起了那隻粗碗,轉身往屋外就走。李慕白又挺起腰來,坐在床上說:「不是,姑娘……」那年輕的姑娘回過頭來,很倩麗地笑著說:「不要緊,稀飯有的是呀!」說完她出屋去了。

  接著就聽隔壁的屋裡是兩個女子互相說話的聲音,聲音全都很嬌細,而且說的全是流利俏皮的北京話,一個是說:「你交我給送去罷?」另一個是說:「不,爺爺派的是我麼,你怎麼又跟我來爭?」接著又是咯咯的一陣笑聲。

  這裡李慕白真猜不出這裡是什麼地方?他剛要勉強努力下炕出屋去看,但這時那個年輕的姑娘又纖腰嬝娜地走進屋來。她手裡就拿著剛才那隻粗碗,並一雙竹箸,送到李慕白的近前,微微倩笑說:「李大哥,再吃一碗稀飯罷!」李慕白雖然飢餓,但他並不急於吃飯,卻是急於想要知道此處究竟是個什麼地方?遂就接過碗來,問說:「姑娘,這裡是什麼地方?我怎會到了這裡呢?」那位年輕姑娘聽李慕白這樣的問她,她就抿著嘴笑了笑,把筷箸也交到李慕白的手裡,說:「得啦!你就先別問了,先吃吧!」

  李慕白心裡明白,這件事一定有蹊蹺,將自己救出監獄送到這裡來的絕不是史胖子和俞秀蓮,一定是另有人在。遂就暗想:「我所以全身無力氣的緣故,就是因為一連餓了這幾天,現在我索性吃飽,出屋去看看,這裡倒是什麼人的家裡?如若這裡只有一兩個女子,那我也不用細問情由,立刻起身就走。」於是便拿起這碗稀飯很快地吃了下去。

  那年輕的姑娘去到牆邊,把掛著的油燈挑了挑,當時屋裡就亮了。那姑娘轉過身來,又笑著說:「李大哥,你吃完了,我再給你盛一碗去罷?」李慕白搖頭說:「不用,我現在要求姑娘對我說實話,到底是什麼人將我送到這裡來的?」那姑娘笑了笑,剛要回答,這時就見屋門一開,進來一人,那姑娘就說:「江爺爺來了!」

  李慕白定睛去看進來的這個人,原來是一位身材很高、髯髮皆白的老者。他面貌清癯,兩眼帶著沉毅之色。李慕白覺得十分眼熟,忽然想起來:這不是那日我在殺傷張玉瑾、魏鳳翔之後,走在琉璃河地面,黃昏之時遇見的那用馬鞭抽了我一下的老人嗎?正在驚疑莫測,要發話去問這位老人的姓名,只見老人已走到近前。

  老人穿的是一身黃繭綢的褲褂,袖子很長,伸起右手來,捋了捋袖子,就用手指著李慕白,氣忿忿地說:「想不到你父親李鳳傑竟生下你這麼一個沒志氣的兒子!學會了武藝,出了家門,還不到二載,就惹下了許多兒女的私情。弄得身體日壞,志氣日靡。現在更好了,你卻想在監獄裡自己餓死,真是不肖已極,枉費了我和你師父紀廣傑對你的一片期望之心了!」李慕白一聽這位面熟的老人說了這幾句話,真把他嚇得出了一身冷汗,他趕緊放下碗箸,勉強用力下地,便雙腿跪下,說:「你老人家莫非是我的伯父嗎?我自八歲時與伯父分手,至今已將二十年,我真不能認識你老人家了。」

  那江南鶴老俠在斥責李慕白之後,見李慕白掙扎著衰弱的身體,向自己跪倒,老俠心中也很為不忍,便雙手將李慕白攙扶起,嘆息著說:「這也不能全都怪你,也因為是你師父死去,我又多年未與你見面,所以沒有人教導你。你空會了幾手武藝,但毫無閱歷,所以一切事情,都任著你自己的性情,以至如此。現在你就拋開你那些兒女私情好生休養吧!過幾日,我自有地方安置你。」遂又指了旁邊那個年輕的姑娘,說:「這是楊家的你的二侄女,你楊老伯現在正歇息,等明天早晨你再見吧!」說著了,江南鶴老俠轉身出屋。

  這裡李慕白想起了自己已往的事情,雖都是秉著至情,出於義憤,但是實在將自己的生命和前途看得太渺小了;實在有負盟伯江南鶴栽培之恩和師父紀廣傑傳授武藝的苦心。因此他既是傷心,且是慚愧,不禁落下幾點眼淚。旁邊那個楊小姑娘就用纖手指著李慕白,嬌癡地笑了笑說:「你挨了我江爺爺一頓說!」又說:「江爺爺說我是你的侄女,那我就得管你叫李大叔,不能再叫你李大哥了!」

  李慕白點了點頭,便說:「請小姑娘也歇息去吧!」那楊小姑娘搖頭說:「我倒是不睏,只是李大叔,你現在還覺得餓嗎?」李慕白說:「現在我就是餓也吃不下東西,小姑娘就請回屋歇息去吧!」

  那楊小姑娘也點頭說:「那麼我可睡覺去了,李大叔你若是再渴再餓,可就趕緊叫我,我就住在西邊那屋裡。我的名字叫麗芳,我姊姊叫麗英,你無論叫我們哪個都行,可是你還是叫我才好,因為是我爺爺派我來伺候李大叔的,並沒叫我姊姊伺候。」李慕白見這位小姑娘竟是這樣嬌癡,這樣能說會道,他倒不由心裡好笑,遂就點頭說:「好,有事時我一定要叫你。小姑娘請回屋裡歇息去吧!」說時,這位小姑娘楊麗芳才嬝娜地轉身出屋,並把門給好好帶上。

  這裡李慕白才放頭躺在炕上,才一著枕,又聽隔牆那間屋裡,楊麗芳小姑娘又與她的姊姊楊麗英嬌聲說話,並且咯咯的笑。李慕白半天的驚疑至今才完全釋去,他才知道自從琉璃河與盟伯江南鶴見面,因自幼便與盟伯分離,如今盟伯已然髯髮皆白,自己便不能認得他老人家了。但是盟伯卻還認識自己,自己身邊的事,盟伯也全都知道。所以在自己殺死瘦彌陀黃驥北,投案入獄,絕食求死,俞秀蓮與史胖子入獄援救自己也決意不隨他們逃走之時,盟伯便不忍坐視,才將自己由獄中挾救出來,安置在這裡。

  剛才盟伯所說這裡的楊老伯,大概是盟伯的好友,也是一位江湖隱俠吧?現在盟伯既救自己出獄,自己當然不能再堅決求死了,可是以往傷心的事又怎能忘得了呢?又想起那夜俞秀蓮冒險入監援救自己之時,那一種俠膽柔情,著實可感,咳!這一件刻骨的相思,難償的永恨,已然傷透了自己的心,以後還怎能夠強打精神與一般世俗的人去爭爭擾擾呀!因此,李慕白的心中又是一陣頹靡,便長嘆了兩聲,躺在炕上,迷迷糊糊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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