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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她策马前行,一面不禁冷笑。往下走了三十余里,才找了个村镇。用毕午饭,饭后再往下走,行了不到十里路,天空便洒下来雪花。起始还是稀稀地落在衣裳上,随之就消失了,后来越下越密,越下越紧,地下铺了一层毛毡似的二三分厚的白雪。秀莲的青布衣裤,也染上一片一片的白雪,彷佛是发了霉。此时天色暗晦,大道上的行人简直没有,只有俞秀莲这匹胭脂色的红马,在银色的大地上沓沓地行走,身后留下两行匀称的蹄迹。

  往北又走了几十里,此时秀莲精神并不倦怠,但这身体却觉得十分寒冷,所以走到一座大城市,虽然天色尚早,但秀莲不愿往下再走了。向路旁人问了问,原来这里是顺德府邢台县,秀莲遂在西关找了一家店房,牵马进去,便叫店家。

  店掌柜出来看了看秀莲,就回答说:“姑娘到别处再问问去吧,我们这个店的房子都住满了,大房子里还挤得下,可你不能往!”秀莲只得牵着马出去,又到别家去找房子,可是一连找了四家,全都没有地方了。

  末一家的店掌柜非常和气,他说:“姑娘你看,单间房子是一间没有了,你一个堂客,怎能在大房子里跟人乱挤着呢?现在天冷,路上又不安静,这么一下雪,客人们都不敢往下再走路,所以都在这儿歇下来。姑娘你就是到南关北关里去打听,也怕没有一间闲屋子了。我给你出个主意,在城里有一座白云庵,那是处幼僧庙,姑娘你听得懂吗?幼僧就是尼姑。你一位堂客家,到那里去投宿比在店房里还方便呢!”

  秀莲点了点头,牵马又走出店门,怅惘在雪地里站立了一会儿,忽然一生气,暗想:“我非在这里投宿不可吗?我不能连夜往下去走吗?”于是就牵马向西又走了不远,就看见街北有一家酒饭馆。秀莲遂在门前将马匹系好,一拉门进去,立刻一团热气扑来,四周的人语杂乱,那些饮酒吃饭的人,莫不扭着头直眼来看她。

  秀莲在近窗处找了个座位,酒保过来问秀莲要什么菜,秀莲随便说了两样菜,并叫酒保先把酒拿来,秀莲就面窗坐着,自斟自饮。本来秀莲是不惯饮酒的,但因身上穿的衣裳不多,而且少时还预备在风雪之下赶一夜的路,所以不能不借酒御寒,但是她斟到第四杯便饮不下去了。此时酒保已把菜饭端来,秀莲用过饭,便给了钱,出门解下马来,将马肚带系紧了,遂扳鞍上马,挥鞭出了西关,寻着大道,就一直往前走去。

  此时风雪越大越紧,天色也越发昏暗,秀莲策马往北走了五六里,竟没有一个行路的人。路旁的茅舍也都被雪压着,里面一点灯光也看不见,好像坟墓。大地之上寂然无声,马蹄踏在雪地上都不发响,村舍里的狗彷佛也怕冷,没有一个吠的。

  秀莲此时酒已涌起,身上觉得很暖和,但头却有点发晕。她在马上并不很急忙的行走,眼望灰暗的大地,忽然想起三年以前的事情。那时是她自北京出来追赶李慕白,要问问孟思昭的下落。那天她就是连夜踏雪行走,不过那时的雪似此现在还大。一想到前三年的事,她心中又不禁涌起了愁思,在马上长叹了一声,彷佛也懒得往下再行走了,同时对于一切的事都灰心了,就觉得这灰暗的天地就是她自己的心,而这茫茫的四周,只她一人踽踽独行,这就像是她的身世。

  又走了十几里地,因为看见道旁不少的人家,心里就改变了主意,打算趁着天还不太晚,找个地方投宿,不再往下去走了。但是沿路的人家虽然不少,可是没有一处灯光。她也不愿冒昧地去敲人家的门,只得又走了七八里,便来到一座镇市上。

  这里有二三十家铺户,铺户都由窗里透出薄弱的灯光,小小的酒店开着一扇门,街上有一个持着梆子打更的人,才敲了两下。秀莲心里很惊讶,暗说:原来才二更天,我走到什么时候才能天亮呀?遂就勒住马,向那打更的人问说:“这是什么地方?”

  那打更的人借着雪色,仰脸瞧着马上的姑娘,他彷佛十分诧异,便问:“你是从哪儿来的呀?”秀莲说:“我是由磁州来要回巨鹿县去,因在顺德府找不着店了,我才往下走。”那打更的人说:“这么大的雪,你一个女人家,连夜往下去走,不是找着要出事吗?来,我给你问问,王家店里有地方没有。”

  秀莲下了马,道了声劳驾,遂牵马跟着这打更人到了酒店的门首。原来是酒店的门虽小,可是后面还有几间房子,都住着旅客。打更的人挟着梆子进去,就说:“王老二,你们这里还有地方没有?外边来了一位堂客,带着一匹马,想在你们这儿住。”

  那店掌柜王老二是个很胖的人,有点黑胡须,正在柜旁给两个已经喝醉了的客人热酒,听见打更的这一说,他就摇头说:“没有地方啦!”打更的人说:“一个堂客,大雪的天,你可怎么叫人家往下走呢,天又这么晚了。”王老二说:“要不就叫她在柜房里睡,我搬出去,柜房就是我老婆孩子,可就是脏一点。”

  那打更的人退回身来,一问秀莲,秀莲此时酒意已失,身上寒冷,实在不愿往下再走了,遂就点头说:“成,只要有了地方能坐一晚上就行了。”又问:“我这匹马有地方拴吗?”在柜上热酒的王老二说:“有地方,牵到后院就行了,草料也都现成。”说着他把酒给那两个已经醉了的人送过去。

  他出来,借着屋里透出来的灯光和外面的雪色,看了看秀莲,秀莲已由马上解行李和双刀双剑。王老二先把她让到柜房里,然后把马牵到后院。此时打更的人又敲着梆子踏着雪走了,更声也渐渐远了。

  秀莲一看这所谓柜房,不过是在这卖酒的屋子里,挡上几条木板,至多可容四个人站立;但是又支着个小铺,铺上躺着一个憔悴的妇人,还有两个三四岁的孩子,全都睡着了。秀莲只能在那铺板前面露出的半截板櫈上坐下,包裹和剑就放在脚前地下。秀莲心中十分烦恼,想着:与其在这狭窄的地方坐一夜,还不如冒雪冲寒的往下走呢!

  这时王老二又开着门,用惊疑的目光看地下放着的刀剑,他就说:“大嫂,你是干什么的?”秀莲说:“我是在江湖卖艺的。”王老二听秀莲是江湖上踩软绳把式的一个女子,他的态度就不像以前那样郑重了,笑了笑说:“买卖怎么样,还不错吧?”

  秀莲点点头说:“还不错。”王老二又问:“怎么是你一个人练呢?”秀莲说:“还有伙计,都在后头呢。”

  王老二回身对那两个喝酒的人笑着说:“嘿,咱们这儿来了个练把式的姑娘,明天要是不下雪,咱们请她在镇上耍一耍,大家给她凑几个钱。”那两个喝酒的人也说:“咱们镇上自从那几个唱小戏的走了,有半年没来玩艺儿了。大嫂子,明天给我们练几手儿,要是练的好,西边穆大当家的还许请你上庄子里练去呢!来,先唱两口儿好不好,刚热的酒。”连问了几声,柜房里并不言语,秀莲却在那里生气。

  又待了半天,两个喝酒的人醉了,王老二把店门关上,他就在柜房边,靠着热火炉去睡,灯也灭了。里院的马嘶叫了两声,那后面屋里的旅客们又大声吵嚷着,并有骰子投在盆里的清脆声。外面风刮的愈猛,撼得木板墙咯吱咯吱的响,更声却微弱的响着,敲到三下了。秀莲靠木板坐着,不住地打盹,那铺上挤着躺卧的母子三人全都睡得很香。

  就在这时,忽听外面沓沓沓的一阵马蹄,用力敲在雪地上杂乱之声;秀莲由梦中打了一个冷战,赶紧睁开眼睛,侧耳向外静听。只听有人用拳头乱捶店门,像是好几个人的声音,很齐的齐声叫着。柜旁边躺着的王老二被惊醒来,他大声问:“什么事,找谁的?”外面的人说:“你就开门吧,我们喝酒。”

  王老二气忿忿地说:“火灭啦!不卖啦!明天再来喝吧!”又听外面一个人的声音说:“你们这儿是住着一个骑着红马的女人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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