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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到了次晨,當顏老員外來到阿鸞的房裡來,阿鸞已經昏昏迷迷的,不省人事了,連呻吟的聲音也微弱了起來。顏老員外看見阿鸞那愁痛可憐的臉容,不禁也淌下了老淚來,走到阿鸞的榻前,喊道:「姑娘!姑娘!你怎麼了?」可是,這時的鮑阿鸞卻連眼睛也像沒有力去睜開了,只聽見微弱的呻吟聲,及低低地喚著:「小鶴!……小鶴!」這樣過了半天,便連那一點聲息也沒有了。

  顏老員外知道阿鸞已然玉隕冰消,魂歸天國了,便不禁頓足長嘆,對著阿鸞的屍身呆呆的站了半天,也想不出主意來。後來他想:現在既然落到這種田地,也是沒有辦法的了,只有將阿鸞殮好,待啞俠和她的丈夫到來時,再行打算罷了!於是便吩咐僕人去備棺材,把阿鸞身上的衣服也換好殮妥,靈柩就停放在一座土房裡,沒敢下葬。

  現在,啞俠和江小鶴都回來了,老員外便帶他們到了院牆的東邊去,這裡有兩間土房。只見屋中擺設著一張祭桌,上面有香爐燭臺,還供著兩碗冷菜,桌子後面便平放著一口棺材。老員外令僕人把棺材蓋打開,只見阿鸞的屍身身臥在棺裡,已換上了一身紅緞繡花的新衣裙,連鞋全是新的,頭也梳得很整齊,眼睛微張,眼珠卻凝滯住了,眉毛微蹙著,含著一種愁態,嘴也微微閉著,牙齒卻咬得甚緊。她的模樣,還存著小時那美麗的輪廓。江小鶴不禁心痛如絞,兩腿酸痛,再也站立不住,他就咕咚一聲跪在棺前,嗚嗚抽搐著痛哭。

  旁邊的幾個僕人都低下愁慘的臉;啞俠呆呆的眼睛也不住往下滾著淚。顏老員外也拿袖子擦他霜似地白眉毛之下的眼睛,並搖頭嘆息說:「這位姑娘真可憐!身上的刀傷三四處,胸前那處傷最重。死的那晚,呻吟越來越微,她還微弱地叫著小鶴的名字!」江小鶴一聽了這話,便不禁大聲號哭起來。

  這半天,紀廣傑的面色雖極難看,可是,他卻沒有落淚,只緊緊握著拳,忿忿睜著目,看著別人悲哀,哭泣。良久,忽然他就大哭了一聲,說:「姓江的,你這大英雄哭什麼?我紀廣傑至今總算佩服你了,你確不枉是那什麼九華山的老先生授出來的高徒。竟能把崑崙派打得星散,連個二十來歲的女子,也被你給逼凌至死,纔算江志升有個好兒子,真能替他報了仇。把仇報得真乾淨!真可稱得上痛快淋漓!……好!哈!哈!哈!」

  江小鶴霍地站起身來,回身向紀廣傑嚴辭質問,說:「紀兄!事到如今,你還忍心去譏笑我嗎?」紀廣傑依然仰著臉大笑著,說:「我譏笑你作什麼!我只是佩服你就是了!阿鸞死前,對我一個字也沒有提,可見她與紀廣傑已毫無恩義了。那麼,她的喪事你就給辦理吧!她在生前,我是像個戲子一般,跟她作了些日名義上的夫妻。如今,該輪到你姓江的作鮑家的鬼女婿了!再會!」紀廣傑狠狠地說完了這幾句話,拱一拱手,就頭也不回,揚長地走去了。

  這裡,江小鶴拭了拭眼淚,便向他那個啞巴師兄作手勢,並在手心上畫出了路線,叫他往鎮巴去把崑崙派的人找來一兩個。當時啞俠就也趕緊走了。這時,那口棺材還沒有蓋好,江小鶴還緊緊皺著眉,呆呆看著阿鸞的屍身。半天,顏老員外才命人將棺材蓋好,並請江小鶴到莊內客廳去歇息。

  顏老員外問到阿鸞因何負傷,及江小鶴與死者的關係,江小鶴就嘆息、落淚,把自從他父親遭崑崙派所殺,自己幼年時曾與阿鸞相慕,以及後來的種種事情,全都詳細說了一遍。顏老員外聽了,既驚詫,且嘆息,末了就說:「你們這是一場孽緣,是三生造定,合當如此。但江湖俠義,捨己救人卻是對的。似這樣仇讎無已,是永沒個休止的。江君年少有為,也不必過於哀悼,此後只要致力事業,方不枉男兒此生!」

  江小鶴嘆息著,在此住了兩日,啞俠就將魯志中找來了。江小鶴一見了魯志中,自覺非常無顏,便深深打了一個躬,叫聲:「魯伯父!」魯志中也愁容滿面,把阿鸞的死因又向江小鶴詢問了一番,然後便嘆息著說:「這些事誰也不懂,只能怪兩個人,一個就是鮑老師父,一個就是十年前死的那個你的爹江志升!」江小鶴低著頭嘆氣。

  魯志中擦著眼淚,就叫他帶來的幾個人去釘棺材,又雇來了專運靈柩的腳夫,用兩頭騾子,中間綁著兩根木槓,就將阿鸞的靈柩在木槓上放好。魯志中便向顏老員外道了謝,並向江小鶴囑咐說:「你應當去作你的正事,也不必為此事悲傷了!」魯志中帶著人跟隨運靈柩的騾子走去。

  這裡啞俠就打了江小鶴一個耳光,打得江小鶴莫名其妙。他又向東高高的一指,摸摸鬍子,再狠狠地一頓腳,然後揪著江小鶴就走。江小鶴用力站立了腳步,作出手勢,那意思是告訴啞俠說:「你先回九華山上,我再回鎮巴去一趟,然後我也即回九華山去見師父,點穴法我是決不會再濫用了!」啞俠點點頭,又作出吹喇叭打鼓之狀,再擺擺手,表示是:「媳婦死了不要緊,別發愁!」

  江小鶴眼見他的師兄騎馬往東,回九華山去了,他就進到莊內去向顏老員外道謝,然後亦即上馬,向西走去。走不到三十里這,隨趕上了阿鸞的靈柩,他在馬上,又不禁淚落紛紛。他卻無顏向前與阿鸞的靈柩同走,只在後面,暗暗地跟隨。又因為前面的騾子太慢,所以走了三天才回到鎮巴,靈柩已在前走進鮑家村去了。

  江小鶴卻無顏走進村去。他勒住馬,就在村南道旁發呆,皺著眉,翹首望著天空,見天上的白雲像結著無數的愁魂。再低頭看,見遍地都是秋草。遠處的山被秋葉染得都成了紅色,小溪裡流著緩緩的水。

  板橋上有幾個女孩子跑過來,向他指著說:「騎馬的,早先鮑家的那姑娘也會騎馬。」江小鶴趕忙催馬走了幾步,避開了那幾個惹人傷心的女孩子。可是不料眼前又看見了一株柳樹,樹身上的刀痕宛然,可見當初用刀砍樹的那人,不但心中是恨,其中還壓著一些熱烈的愛情。現在這株樹垂著幾條數得出來的枝葉,頹然地,像一個人低著頭痛哭了。

  江小鶴頭一陣暈,幾乎摔下馬來,趕緊定了定神,慢慢策馬繞過了鮑家村,連頭都不忍回。一直進了鎮巴城,到城內也不去見他姨夫馬志賢,只找了一家店房,進去便睡覺。一連躺了兩日,他就像得了大病似的,什麼東西也沒吃。

  到了第三日,他心中的悲傷才漸漸減輕,但用過了飯之後,仍覺得周身無力。他勉強打起精神,到馬家鐵舖去見馬志賢。馬志賢一見著他,就說:「你回來啦?咳!你跟阿鸞早先既是很和睦,為什麼你們都不早說呢?現在你看,都弄得人死家破,究竟什麼叫冤仇?什麼又叫恩愛?乾脆都是咱們江湖人混蛋,不明事體,自己把自己的事情都弄糟了!」

  江小鶴愁眉不展地連連擺手,說:「姨丈不要提了!無論什麼都是命定。現在我只要再見我母親一面,我就走了!」馬志賢驚訝著說:「你不知道嗎?」又似乎想起來,說:「對了,咱們自那次分手之後,就再沒有見面,你母親死了一個月了。因為她本來是癆病,董大的生意不好,天天跟她吵鬧,罵她是晚嫁的,是妨漢子的老婆。她連氣加想你,又不得休養,就死了。給董大拋下了兩個孩子,也都是癆病鬼!」

  江小鶴聽了就又揮了幾點眼淚,隨向馬志賢詢明了他母親墳墓的所在,先回到店房中,又悲痛了一日。到次日,他就決定離開鎮巴這傷心之地,拿出銀錢來,命店家到外面買來許多金銀紙及燒紙,將馬匹備好,那些東西全掛在馬上。他付清店賬,就出了縣城,揮鞭催馬先進了北山,就在山中燒化了一些紙錢,暗中祝道:「爹!兒子已將你的殺身大仇報了,也就只能如此。龍志起拿刀子刃了你,我已殺死他了。別的我不能作了!我給你報了仇,可是我已作出許多忍心之事,此生我的志氣也都銷了!你瞑目吧!」

  然後又撥馬出山,找到他母親的墳地前,也燒了些紙,又私祝道:「母親,你放心!你死了比活著還好。我現在已能自立了,大仇都報,就是在山西學生意的我那弟弟,我還沒看見他。他比我好,他能安分學商,我卻不能,我此生永遠遁跡深山,連江湖也不願走了!」最後,他又騎馬往南,重來到那株枯柳之下,下了馬,把剩下的燒紙全都堆在柳樹下,取火點著,火光熊熊地一起,紙灰都似蝴蝶一般飄飄地飛起來。他不禁悲哽著,說:「阿鸞賢妹!你葬埋的地方必定離此不遠,你的陰魂也許就在我的身旁,可是我們說什麼呢?……我要走了,以後每隔三年我必要來此給你燒些紙,你瞑目吧!江鮑兩家的仇恨完了,你的身體和我的心都傷心而死了!……我走了!再會!」

  天際的愁雲壓得很低,涼雨將墮,四面秋色無邊,風緊淒涼,在村外玩耍的男女孩子都往家中走,嚷嚷著說:「要下雨啦!」江小鶴抽出劍來,砍下一塊樹皮帶在身邊,然後即上馬揮鞭,迤邐著向北。才離開鎮巴不遠,雨就落了下來,他冒著雨,灑著淚,且行且宿,踏過了秦嶺,又來到長安。

  他也不願進城,只在南關裡一家小飯館用了午飯,打算再住東去。但牽馬未走出南關,忽見迎面有人叫道:「江小鶴。」江小鶴吃了一驚,定睛去看,原來是崑崙派的劉志遠,只見他穿著一身白布孝衣。江小鶴就拱了拱手,劉志遠卻說:「江小鶴你是才從鎮巴來嗎?你看鮑家的結局多麼慘!阿鸞的事情我已得了信。現在,我師父又死了,棺材停在城內臥龍寺,昨天開的弔,過兩天又是一口棺材運回鎮巴!」

  江小鶴一怔,說:「你師父之死卻不干我事,在雲棲嶺我放他走了。」劉志遠說:「不干你事,鮑家落得這樣,全都是我師父自作自受!他對待別的徒弟太狠,對龍家兄弟護庇太深!早先你在鮑家的時候,我師父若是個明白的人,早就該當攔阻他那二兒子,別叫他欺負你,更應當把阿鸞許配你,一作了親,冤仇自然解開了。可是他不,偏偏要跟你為敵,還弄出個紀廣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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