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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江小鶴站住發了一會呆,便想:阿鸞一定是死了!昨夜自己走後便來了猛獸,她手中既無兵刃,當然不能將猛獸驅走;便被猛獸啣了去,啣到猛獸的窩中吃了,遺落一隻紅繡鞋!一想到了這裡,就把他多年腦裡思念的婀娜的影子,變為一堆血肉狼藉的幻影。不禁又悲又恨,願意立時就搜遍了全嶺,將嶺中的野獸全都殺盡,以為阿鸞報仇。

  可是忽然又一想:我太糊塗了,阿鸞是我的仇家之女,而且她已嫁了別人,本來我此番費力救她,就算是多事。我十年學藝,原是為父報仇,如今我離師下山已有半年了,只惹了些無用的糾紛,尋了些無謂的煩惱,卻沒見著真正的仇人鮑崑崙與龍家兄弟,更未探問出生身的母親和同胞弟弟的生死。這樣,豈不辜負了師父授我武藝的一番苦心,違反了我十年來所懷的志願?因此,他就勉強抑制下心中的悲痛和憂慮,便下了山嶺尋著山路,往南走去。

  走了半天,覺得十分飢餓,渾身乏力,又往下走,便見道旁有幾間窰洞,卻是山中的旅店。江小鶴走進去,叫那店家給他下了些粗黑的麵條吃了。又把阿鸞的年貌說出,同店家打聽,店家也說沒有看見。江小鶴又勉強忍著心痛,放下了麵條,往外就走。店家卻又追了出來,悄聲說:「客人你別往南去了,往南不遠就是馬脖子嶺。」江小鶴問說:「怎麼?那嶺上還有老虎嗎?」店家說:「倒是沒有老虎,可是有比老虎更厲害的東西。」

  他隨一拉江小鶴,江小鶴就隨他又進了窰洞,那店家就悄聲說:「看你這樣子也是常走路的,難道你還不知道馬脖子嶺就是墮鷂峰的分寨?剛才白毛虎帶著幾個嘍囉走過去,回馬脖子嶺去了。他帶著那幾個人裡,有我認識的,說他們是由墮鷂峰來,山大王銀鏢胡立昨夜被人用飛鏢打死了。」更悄聲些說:「胡立使了一輩子的銀鏢,他的鏢也不知打死過多少人,如今他也死在鏢上,可見他是遭了報應。不過這麼一來幾個強盜可就亂了,那嘍囉一定又亂打起來。我們店裡住著幾個客人,現在聽說了這個信兒,都不敢走了。得過幾天,大概官兵聽說胡立死了,就許來剿匪,要遇見大幫的客人,有保鏢的,你們也可以隨著過去。現在你就先在我們這裡歇下吧,有錢沒錢那都不要緊!」

  江小鶴微笑說:「掌櫃的!你的好意我真謝謝你,可是我身邊沒錢,沒有什麼可怕強盜劫的,頂多把我這條命給強盜,我想他們要我的命也沒用,」說畢,拱手走出店去了,店家還要叫他回來,卻有旁的客人說:「由他去吧!叫他找死去吧!白毛虎那些人現在正急著啦!」江小鶴才走出不遠,身後的話也全都聽見了,他只微笑著,放開步向南走去。

  他本來極力不再思想阿鸞,可是不知為了什麼,心頭總時時泛著悲思,腦裡也時時生出疑慮,更彷彿有一種怨恨壓著他,他恨不得遇著幾隻猛虎惡豹,自己就把他們全都殺死。又想要找到賊窩,殺傷他們幾十個,然後自己奪得一匹好馬,就趕到子午鎮。他大踏步走去,果然轉過了幾個山環,就望見了一脈險惡的山嶺,其勢如馬首高揚,江小鶴就知道這一定就是那馬脖子嶺,銀鏢胡立手下的強盜白毛虎就佔據此地。

  走到了嶺前,江小鶴仰首去看,見那嶺上有一堆人,約有十幾個人。因為離得太高,看不清那些人的面目,但無疑的這是賊人了。那群賊人似乎也看見了下面的人,但江小鶴一個孤身,又沒騎馬,沒揹著行李;他們便以為是山中的窮人,不值一劫,便沒下山來。江小鶴卻迎著他們向上走去,山上的賊人大驚,就一齊打呼號,少時嶺上的強盜更聚得多了。那白毛虎也持著一桿長槍露了面。不容江小鶴來到臨近,他就怒聲問說:「你是幹什麼的?快站住!」

  江小鶴仍然向上走去,相距有幾十步遠,江小鶴就昂然地說:「你是白毛虎嗎?現在我來跟你們借一匹馬,並勸你們趕快散伙,各自去謀營生。不然不但官人就要來剿你們,早晚我也必要把你們全都滅除。不能允許你們這夥人佔據住這要道,妨礙客商。」白毛虎立時怒喝說:「你是什麼東西!敢說這大話?」江小鶴瞪口說:「我是江小鶴,昨夜那銀鏢胡立就是被我打死的!」

  旁邊的眾嘍囉一聽,立時就要刀槍齊上,白毛虎卻把他手下的人都攔住。他驚訝地,用眼詳細打量江小鶴半天,他就微微冷笑,說:「久仰得很!原來昨夜打死胡大掌櫃,救走了紀廣傑跟鮑阿鸞的人卻是你,好!不怪人說你遇著奇人,學了一身好武藝。今天你找到這裡來,要借馬,好!我就牽出幾匹來,叫你挑,咱們交個朋友!」說著,他就命人到案裡去牽馬。

  江小鶴見他這樣子,自己的怒氣倒消了,隨又說:「我勸你們還是趕快散伙。」白毛虎笑了笑說:「這你放心,現在胡大掌櫃死了,我們在此也站不住腳。可是我們自己離開秦嶺倒行,別人要來想打我們走,我們可不能不一拚。江兄,你我雖初次見面,可是你的來歷我都知道。你是江志升的兒子,你爹被鮑崑崙殺了,你學武藝就是為找鮑崑崙替你父親報仇。我們綠林人都很佩服你,連銀鏢胡立活著的時候,他也盼你來,盼你把鮑崑崙那老傢伙翦滅了。可是現在我一看,你原來不行,武藝雖高,可是行為太差。你不去報仇找鮑崑崙,卻與我們作對。紀廣傑他是鮑崑崙的狗腿子,阿鸞又是給崑崙派丟人現眼的丫頭,你竟捨命去救他們?你這個人連恩怨都不分,還算什麼英雄?」

  江小鶴眼睛瞪得更大,逼上前來喝道:「你敢罵我?」白毛虎嚇得倒退幾步,他又冷笑說:「你欺負我們算什麼?我們與你遠日無冤,近日無仇。就是你把我們全都殺盡,你也不能拿它去向別人誇口。正經尋你的仇人去吧!殺不了你仇人,卻來殺別人,那真叫江湖人恥笑!」又拱拱手,說:「你想是不是?江小鶴,你是好漢子,你細想一想,鮑崑崙殺了你爹,逼得你娘改嫁……」江小鶴最怕聽這句話,立刻他心中一陣悲痛。

  此時嘍囉已牽了三匹健馬,白毛虎就請他挑,並說:「別客氣!你要沒有盤纏也請說話,三百五百的我們可以奉送。因為我們佩服你,你是好漢子!若是鮑崑崙來可不行,他就是殺了我們,我們也不能把馬匹給他。」江小鶴並不答話,隨便接過一匹馬來,騎上了,下嶺就跑。白毛虎在嶺上還率領嘍囉,齊聲大喊道:「江小鶴,後會有期!」江小鶴卻連頭也不回,忿忿地催馬跑去。

  隨跑隨想,覺著白毛虎真是個狡猾的賊人,他因自知不敵,所以不敢與我交手,以激我去殺鮑崑崙。他雖然希望我與鮑崑崙兩敗俱傷,但他說的那些話卻是很對。本來十年前鮑振飛對我家的行為是太殘忍了,我設若不遇見我那師父,十年前我縱不死於山中,現在也不知落成什麼樣子。我的心真不應再想別的事了,只應當先去出了那口氣。

  於是他出了山口,越發放馬快跑,當時便到了子午鎮。他急匆匆地先下馬進了牟家店,把魯志中叫出屋來,他就問說:「紀廣傑來到了沒有?」魯志中說:「今天早晨就來到了,阿鸞有了下落沒有?」江小鶴搖頭說:「她還沒有下落,多半被什麼野獸給傷害了,我遍尋她無著!」

  魯志中皺著眉說:「你進屋來歇會好不好?紀廣傑正在睡覺,我把他叫醒,你跟他說!」江小鶴搖頭說:「我也不必跟他說了,他若不死心,就再叫他回秦嶺細尋好了。銀鏢胡立已死,他也無可畏懼了。我目前還有緊急的事,我得趕快走!」說著,他就請魯志中到屋中把他那口寶劍拿出來,他收了劍,回身車馬就跑。

  魯志中追出來說:「小鶴你先別忙,我有兩句話還要跟你說!」江小鶴站住身,就聽魯志中說:「大英雄須要寬宏大量,鮑振飛生平作事太過分,但他年紀已那麼老了,你饒他那一條老命成不成?」江小鶴聽了這話,卻不由得黯然無語,半天,他才說:「好!因為魯叔父這兩句話,我見了鮑振飛決定手下留點情!」說畢這話,他向魯志中一抱拳,牽馬就走。往南不遠就是另一家店房,江小鶴到裡面一問,那鈎刀戚永已然回來了。

  原來江小鶴是那次在武功縣店房中,他隔窗向紀廣傑、鮑阿鸞的房內偷看,他見那夫婦倆的感情頗好,他便灰了心,便一意想要先到紫陽去找龍家兄弟,然後再找鮑振飛。他來到了子午鎮,偶然又遇見了十年前在川北結交的朋友鈎刀戚永。戚永和短刀楊先泰、花刀呂雄本來是師兄弟。這十年以來,楊先泰是回他的故鄉河南去了,呂雄是因病而死,戚永在閬中府福立鏢店跟金甲神焦德春鬧了意見,他就辭去了鏢頭,到別處謀生。

  幾年以來,戚永的時運不佳,如今他竟飄流到漢中來,耍刀賣藥。這天他正在子午鎮上作買賣,正在提著鈎刀,托著藥盤,講他那套生意話,便遇著了江小鶴。兩人十年未見面了,江小鶴那些事蹟,戚永在江湖上早就聽人詳細說過了,於是戚永便收了場子,讓江小鶴到他住的那店屋內,二人敘起故舊。後來戚永就說他願幫助江小鶴去報仇,據他猜想,鮑振飛必沒有走遠,一定是在鎮巴附近隱藏著。因為鮑振飛壯年時在江湖上得罪的人太多,如今他老了,他必不敢輕身遠走。

  江小鶴便叫戚永去替他打聽,自己在子午鎮等候,為的是趁鮑振飛不備,便尋出來下落,把他抓住,以免打草驚蛇。所以戚永走後,他便連店門也不常出,住了兩天。這天傍晚時,他到外面一家酒舖去飲酒,不料就遇見了魯志中。魯志中早先待江小鶴甚好,所以江小鶴先招呼了他。魯志中就急匆匆說了阿鸞與紀廣傑在秦嶺受傷被擒之事,並說他是才派人將受傷的葛志強送回了大散關,現在要趕緊往南鄭見鮑志雲,求他設法。

  江小鶴一聽阿鸞陷身於賊窩,他就十分焦急,這才自告奮勇,趕往秦嶺殺了銀鏢胡立,救出來紀廣傑和鮑阿鸞,但沒算到阿鸞卻又失蹤。如今鈎刀戚永已然回來了,江小鶴與他見了面,戚永就說:「我都打聽出來了,鮑老頭子已往川北。有人在劍閣北邊看見了他,只見他往南去了,可不知他到哪裡去。他只是一個人,騎著馬。龍家兄弟還在紫陽,假意說他們都往別處保鏢去了,其實他們都住在紫陽城裡,藏在誰家可也探不明白。」

  江小鶴一聽,不禁咬了咬牙,向戚永拱手道謝,說聲「再會」,他就到了房裡。取了昨天存放在這裡的行李,他就出門上馬,又往南走去。此時他騎的仍是向白毛虎索來的那匹馬,馬是純黑色,很矯捷,他決定了路程,就是向北去尋鮑振飛。雖然自己已經答應了魯志中,見了鮑振飛不置他於死地,但到了那時,自己是否能忍得住氣,手下是否留得了情,自己還不敢說一定。他催著馬走去,走過漢中府也不停留,越走離城越近了。但是他的心裡卻越發悲痛,痛憤交集。

  這日在下午二時許,他便到了鎮巴縣城,也許是因他到過江南,又是才從長安、漢中那些大城池來,所以他覺著他這家鄉比十年之前更為狹小破陋。他不願為人所注目,還沒進城內便下了馬。但是,他牽馬一走進城來,卻覺得兩腳發沉,胸頭像壓著個極重的東西。他的五臟都彷彿被刀割著,兩眼也十分酸痛。街上往來的人倒還不少,有幾個都是早先的熟人,現在他們都已老了、瘦了、窮了,彷彿都已改了模樣。

  江小鶴與他們走個對面,他們都不認識小鶴,小鶴就也不去招呼他們;同時又懷疑自己十年以來也許已改變了模樣。他感慨萬端,極力抑制著眼淚。走了不遠,就到了馬家鐵舖的門前,他的眼淚就有些忍不住了。他將馬就拴在招牌上,向裡去望,只見裡面黑洞洞地,死沉沉地聽不見一點叮叮的打鐵之聲,店上也沒有一個人。他又有些驚訝,邁著沉重的腳步進到舖內,悲痛地叫說:「姨丈!姨丈!」有個小徒弟蹲在那煙薰黑了的牆根正在打盹,這小徒弟不過十一二歲,跟他早先在這裡作徒弟的時候年紀差不多。

  當時小徒弟醒了,就問說:「買什麼?」小鶴說:「我不買什麼,我找這裡的馬掌櫃的。」那個徒弟就站在院裡的門首,叫說:「掌櫃的,有人找你。」裡院似乎有人答應了一聲,江小鶴就站立著等候。他向四下去看,就這舖中的存貨也十分寥寥,牆上只掛著兩三隻鍋,鍋上都落著很厚的塵土,地上放著幾個鋤頭、鏟頭,也像多日沒有人光顧了。江小鶴就曉得馬志賢這幾年一定是生活狀況不佳,他的心中就越發難受。

  待了一會,由裡院出來一個人,又黃又瘦,穿的褲子上也打著許多補釘,辮子盤在頭上,也積了不少泥土。小鶴幾乎不能認識這就是他的姨丈了,看了半天才看出來。他就雙目流著熱淚,深深打躬,叫聲:「姨丈!」馬志賢十分驚訝,直著眼睛問說:「你是小鶴嗎?」小鶴悲聲應道:「我是小鶴,姨丈,咱們十年未見了!」

  馬志賢喜歡得跳躍起來,拉住了小鶴那又粗又大的手,說:「啊呀?你回來啦?好孩子,你真有志氣,我真佩服你!來,來裡院咱們談談吧!」他的心情似乎緊張萬分,到了裡院,他就把江小鶴讓到屋內,此時他的妻子李氏在預備著燒晚飯。

  李氏也比十年前憔悴蒼老得多了,以前她是個少婦,臉上還擦脂粉,現在她卻是又黃又瘦,簡直是個半老婆子了,衣服也襤褸不堪。她一見丈夫領進屋來一個高身材黑臉的強壯少年,她也十分驚訝,馬志賢笑著說:「你瞧這是誰?你還認識不認識?」小鶴深深打躬,叫聲「姨母」。李氏才明白,但仍驚訝著,說:「是小鶴嗎?」

  馬志賢笑著說:「不是他還是誰?你看,真是一條好漢子了,想不到表姊夫也會有這樣好的一個兒子!」說到這裡,他面上也不禁現出悲戚之色,滾下眼淚。他連向小鶴說:「坐下!坐下!」小鶴坐在床上破蓆頭上,拭拭淚說:「姨丈近來的景況如何?」

  馬志賢擺擺手嘆息著說:「別提啦!這幾年鄉下的收成不好,不是旱就是澇,城裡的買賣也都不好作。我這舖子有兩三日沒升爐子做活了,夥計早就僱不起啦,只有一個徒弟給我看門。我白天在家裡,吃完飯就出城,到鞏家莊鞏舉人家作護院,這樣才能有碗粗糧食吃,沒至於挨餓;可是我這幾年又常鬧病,藥錢又花了不少,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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