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王度廬 > 鶴驚崑崙 | 上页 下页


  魯志中接過帖子看了看,他就不住皺眉說:「師弟,你應當學著老成一點,你不知道嗎?師父他老人家最恨這些事!」江志升趕緊擺手說:「師哥你可別多疑,我在外頭一點荒唐事亦沒有,這全是你弟妹她要買的。」魯志中冷笑說:「弟妹那個人我亦知道,已有兩個孩子啦,難道用胭脂粉還要這麼講究嗎?」

  江志升正色說:「師哥你不相信,你可以到我那裡,問問她去!」魯志中收起銀兩和帖子,擺手說:「算了,我給你帶來就是了!不過我勸你千萬要老成一點,因為像你這樣漂亮的年輕人,很容易拈花惹草。咱們那些師兄弟個個又都是壞包,有點什麼事他們都去告訴師父。師父那個人只要聽說他的徒弟有了荒唐事,那立刻就算成了他的仇人,他是一點也不容情!」

  江志升連連點頭道:「我知道,師哥你放心。我跟師父住在一個村子裡,難道我還不知道他老人家那古怪脾氣嗎?何況我有妻有子,今年我也快三十歲了,怎麼還能在外頭弄瞎事?」說著他笑了笑,便告辭走去。

  出得門來,心裡異常不舒服,他想:「明明是妻子要買的脂粉,魯志中卻疑惑我在外邊姘了女人!即使我真姘了女人,誰又能管我?師父,他就是我爸爸也不能夠管我!我是跟他學武藝,又不是跟著學當和尚、當太監?」他氣忿忿地走著,來到十字街頭。忽聽有人高聲叫道:「江大爺!江大爺!」江志升一看,原來是趕驢的褚三。

  褚三亦是他們村子裡的人,家裡養著一頭粉咀粉眼白肚囊的小驢。他就指著這頭驢吃飯,人都叫他「褚驢子」。當下他牽著驢問道:「江大爺,你今天怎麼這樣閒在,到城裡玩來了?沒上鮑老頭子家裡學把式去嗎?」

  江志升道:「去了,不去還行?誰叫我認了這麼一個遭瘟的師父呢!」褚驢子咧嘴笑了笑,說:「你大爺自找苦受,認那麼一個師父,還不如找個財主家裡當長工去呢!你大爺是念書的人,跟他們哪能弄得到一塊!」說得江志升的心裡更煩,就問道:「你幹麼去?是在這兒等主顧嗎?」

  褚三笑著說:「不是,我到東邊接人去。東邊盧二寡婦家,去年給兒子娶的媳婦,娶的是鞏家莊鞏瘸子的閨女。嘿,今年才十八歲,人物兒漂亮極了。可是過門不到十天,漢子就上興安府學生意去了,拋下了年輕輕的小媳婦在家裡守寡,婆媳又不和。盧二寡婦有多麼厲害呀!小媳婦亦不是個好惹的,因為這就常常回娘家。十七那天我給接來的,今天還不到二十,又得我送去。回到娘家至少她得住半個月。」

  江志升笑了笑,說:「叫你這樣常接常送,將來非得把人家的媳婦拐跑了不可。」褚三咧著嘴說:「憑我這腦袋?想拐人家,人家亦不能跟著我走呀?要換你大爺這麼一張臉子倒許行啦!」江志升笑了笑,就說:「你快接人去吧!別叫那個媳婦等急了。」說畢他轉身就走,褚三卻牽著驢追過來,叫著說:「江大爺!」江志升止住步回頭問道:「什麼事?」

  褚三驢子央求說:「過兩天,大爺你還得借給我幾個錢花!」江志升瞪著眼說:「你的生意這樣好,怎麼又要跟我借?」褚三陪笑著說:「咳!我家裡的事,大爺你還不知道嗎?我那八十多歲爹爹,七十多歲的老娘,都仗著我這頭驢養活的。一天掙幾十文,將就夠吃飯。現在天暖了,我身上這件破棉襖還脫不下來,江大爺,過兩天你借給我幾串錢,叫我買一身單衣棠吧!」江志升說:「過兩天再講吧!」說畢調頭走去。

  過了幾條小巷,到了一個舊日的同窗家中。這同窗的朋友名叫范殿卿,早先與江志升寒窗共讀,江志升連個秀才都沒中上,而人家去年秋季卻中了舉人。江志升來此本是要拜見范太夫人,不想只見了老僕。據說他家少爺已分發河南,做了知州,把老太太接去享福了。

  江志升心中更是惆悵,暗想自己是走錯了路。這兩年多,我要不跟鮑老頭子學武,現在亦許中了舉人,做了知州。現在是完了,至多我能找個鏢店的事混,在江湖上落拓一世。因此就想與鮑振飛脫離師徒的關係,自己再扔了刀劍,下工夫寒窗苦讀。三五年後,博個功名,那豈不榮耀?離了范家的大門,一面想,一面走,不知不覺就出了城門,順著道路往南去,打算回家。

  走了不到半里地,忽聽身後又是那褚三的聲音,叫道:「江大爺!」江志升趕緊回頭去看,就見褚三趕著驢,驢上馱著那盧家的小媳婦來了。盧家的媳婦真是很漂亮,穿著紅緞襖兒、綠緞褲子、扎花的紅緞鞋,頭上蒙著一塊青紗首帕;雖然看不見髮髻,但可知頭髮決不壞。渾圓挺胖的面兒,擦著很鮮豔的脂粉,尤其是嘴唇,塗得真似初熟的櫻桃一般。若論人才,倒也不算十分美貌,可是江志升立刻就銷魂了。

  平日有時他在路旁遇著婦女,他總是故意把眼睛去看別處,而今天卻不然。他的頭轉回去,就彷彿再也轉不過來,把兩隻眼睛直直地看著這個小媳婦。小媳婦亦一點也不腼腆,把兩隻攝魂的眼睛向江志升身上繞了幾繞。這時,褚三也就搖著鞭子把驢趕過來了。他笑著說:「江大爺,你還沒吃過早飯吧?」

  江志升說:「我吃了飯才進城來的。」褚三說:「江大嫂子的手兒真快,一個人看兩個孩子,還把男人弄得這麼齊齊整整,菜飯也是到手就得。」江志升笑了笑,沒說什麼,又瞧著道上的小媳婦一眼。

  褚三又說:「可是,好婆娘亦得配上好男人。江大爺,像你這樣文武雙全、模樣俊、性情好、家當又過得去的人,在男人群裡真是百裡挑一;不怪江大嫂子整天那麼高高興興。」江志升聽了心裡非常得意,眼睛衝著盧家的媳婦,嘴裡說:「她高興,我可不大高興呀!」說完了話,轉過身去,就和褚三併行著,談著閒話。

  走了不幾步,驢上的小媳婦回過頭來向江志升媚笑著,說:「這位就是東村的江大爺嗎?」江志升一怔,同時更受了吸引;還沒答話,褚三在後面替著回答說:「這不是東村的江大爺,這是鮑家村的江大爺。」小媳婦又笑了笑,點點頭。

  江志升趕緊靠近說:「盧嫂子,你婆家我不認得,你娘家我可認得。那位腿有點毛病的……」小媳婦不等他說完,就嫣然笑著說:「那是我的老爹。」江志升說:「早先他老人家在城裡開煙舖的時候,我常到他櫃上去坐。」

  小媳婦拿紅絹子捂著嘴,說:「那又錯了!那是我們村子裡的李瘸子,我爹不像他那麼瘸的厲害!」說著話她斜低著頭,不住地笑,並時時偷眼來看江志升。江志升見自己猜錯了,不由有些臉紅。

  褚三卻說:「反正咱們鎮巴周圍三十里,提起來都是非親即故。」盧家的小媳婦笑著說:「可不是!我回娘家一提說江大爺,管保我老爹知道。江大爺,有工夫你到我們家裡去坐。我們的家就在南山根下,我們家裡有桃樹,桃花開時一片紅。」

  江志升連忙笑著說:「好,好,這一兩天我一定看望你那老爹去。」一面說一面走,眼看來到鮑家村。江志升止住腳步,小媳婦又向他媚笑了一下,就騎著驢往岔路上走去了。褚三還在驢後回頭向江志升作了個鬼臉兒。

  江志升在這裡呆呆地站著,眼看那頭小驢馱著身穿紅襖的小媳婦越走越遠,走到那無邊的芳草上。江志升忽然想起一句詩來,可以形容這眼前的情景,就是「萬綠叢中一點紅」。他發了半天怔,才慢慢地走進村內。這次進城他像丟失了什麼東西,精神恍恍惚惚,彷彿連自己家門都不認得了。

  後來也不知怎麼著,就進到家門裡。才邁腿走了兩步,忽見眼前白光一晃,定睛去看,原是他的兒子江小鶴,今年才十二歲。可是手裡掄著他爸爸的那口鋼刀,滿院子裡飛舞。江志升趕緊把他攔住說:「喂喂,不行!不行!這是開了口的刀,小心傷著了你。你要是愛耍刀,明天我給你拿竹子削一把。」江小鶴兩隻小手握著刀把,還什的胡掄,說:「我不要竹刀,我要使真刀!我要有大本事,我要把你師父都打了,誰也打不過我!」江志升笑了一笑。

  這時他的妻子黃氏,抱著才彌月的孩子小鷺由屋裡跑出來,著急地說:「你不管他,他趁著我給小鷺餵奶的時候,又蹬著櫈兒把你的刀摘下來了。這要是摔一個跟頭,還不把命要了。」江志升趕緊過去跟他兒子搶刀,連哄帶嚇,費了半天的事,結果還是由屋裡又拿出一桿梢子棍來,才由小鶴的手裡把那口鋼刀換過來。

  小鶴又掄著梢子棍在院中亂跑亂嚷,江志升卻隨著他妻子進到屋裡。黃氏問說:「你到城裡找魯師哥去,見著他嗎?東西託他帶了嗎?」江志升只得點了點頭,彷彿沒有精神跟妻子說話。平日他的妻子在他眼中也是個美人兒,今天卻不行了。另外有一個美人兒佔據了他的心,他覺得靈魂都像跟著那個穿紅襖的美人兒去遠了。

  如此迷惘一天,到晚間褚三又來找他。他借給褚三一兩銀子,還跟褚三祕密地玩笑著說了半天話,褚三才走。江志升又時時翻著眼在馳思。黃氏因為不斷地忙著做飯,奶孩子,縫衣裳,也沒察覺出他丈夫的神情可疑。

  到了第二天,江志升起床很晚,沒精打彩地到了鮑老拳師的家裡。這時陳志俊、馬志賢、秦志保、劉志遠,以及鮑志霖,全都在那裡掄刀舞劍。鮑老拳師又倒背著手兒來回巡視,一見江志升來到,就嚴肅地問說:「你今天怎麼來晚了?」江志升說:「我病啦!頭疼腳軟。」鮑老拳師說:「那今天就不要去練了。把那三匹馬餵了,你就回去吧!」

  江志升答應了一聲,懶懶地走過去餵馬,雖然不敢違抗師父的吩咐,但心裡卻十分不耐煩。同時又見師兄弟們都時時偷看他,劉志遠並向他笑,江志升的心裡,有點害怕。暗想:「昨天的事也許叫他們看見了,他們不定怎樣地胡猜亂想,這若叫師父知道可真不是玩的!」這樣一想,心上有點發冷。可是一面攪著畚籮裡的草料餵馬,一面又想著昨天那穿紅襖的小媳婦,是那麼風流、溫和,真叫自己難捨。

  餵完了馬,他在旁又看眾師兄們練武。這些人都比他學習的日子多,可是在他眼裡看來,簡直一個一個都是飯桶!連老拳師都算上!雖然他的武藝是很高超,但是人老了,力氣也不行了,而且身體又是那麼胖腫。當時江志升便輕視了一切,暗想:「誰管得著我?我師父也管不著我!我愛怎麼做就怎麼做,至多鮑老頭子不認我為徒弟。那正好!我再讀書再進場;將來中了舉人作了官,盧家媳婦也許真正是我的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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