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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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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连在这里也不敢停留,就穿绕着田畔村落走去,有几条大狗就追着他乱吠。有在田里做事的妇女,一看见他浑身泥水,大脑袋上满是黑泥,瞪着眼提着那口大刀,就都惊得“呀呀”地直叫,就有男子拿着锄头要追他。龙志起本想抡他的大刀杀些个人,可是这时他那肩上的刀伤浸进了水,痛得他头晕,右脚拐子也像扭了一下,摇摇点点地使他再也没勇气。他晃晃荡荡,半跑半走,也不知走了多远,只见前面又是一脉高山,他就爬上山去,找个僻静的地方,把刀一摔,身子随之倒下,骂道:“他娘的!这都是江小鹤那狗娘养的害得我!” 他躺在山脊上歇了半天,身上又叫大蚂蚁咬了几处,痒得他心都发急,他就用双手去挠。可是,动右手不要紧,只要一动左手,那肩头上的伤就彻骨地痛,痛得他不住“嗳哟嗳哟”地乱叫。他想:这时若在家里,刀伤药随便用,有老婆伺候着,凭这点伤,三五天准好,现在可就许死在这里,这都是江小鹤害的我。此时,他又恨起他师父,他又骂:“那老头子!当年杀江志升是你的主意,杀死了江志升,你还养着他的儿子,把他娘的养大了,现在他要报仇,你怕了,躲起来了,不管我!”骂了半天,他眼前彷佛又飘荡着那店房里上吊的女人,大概是没死。又想自己的大银包,更想到那可恨的赶车的,骂道:“那狗养的!”于是他又想跑回到镇上,出了这口气。可是他又想:那非得会蹿房越脊才行,那些本事早先自己虽很在行,可是这些年早不练了,身子享惯了福,连个篱笆也跳不过去了。 他想了半天,又气又恼,这时天色已然昏暗,他腹中又觉着饿了,便想到哪里抢些钱,抢生吃的,顶好再抢一匹马。他随就慢慢移步下山,高一脚低一脚地借着星月的微光走去。过了许多村庄,也看见了许多高墙,高墙里就是富户,他却无法偷盗。连那些蓬门小户都是彼此为邻,有大狗守夜,没容他到临近,狗就吠了起来。近处的狗一吠,远处的狗也都叫,弄得他也不敢下手,并且还得赶紧躲开。直走了一夜,将发晓时,他才看见前面又有一座高山,就望着高山走去,山很深,路也很窄,他就先找了个平坦僻静的地方,睡了个大觉。醒来,肩膀的伤处似乎不大疼了,他就磨了磨刀,站在一个高处向下看着,打算要劫人。由此,推山虎龙志起就在这山里做了强盗。 他人在山中一连潜伏了三天,所劫的都是挑瓜的、贩菜的。劫上一点钱他就出去找个小村镇,买碗饭吃,买壶酒喝,回来又在山里睡。直到第四天,他才见山路上过来一个书生,带着个仆人,一共是两匹马,马上带着色里,还有书。龙志起便跑下山来,把道路截住,那书生和仆人都是绵羊一样,一见了这恶鬼似的强盗,就全失了魂,趴在地下央求。龙志起却向每人戳了一刀,也不管那两人死没死,他抢了一匹马就走。将走出山口时,他又下了马,把那马背上的几卷书全部扔了,打开包裹一看,里面除了两套衣服,只有十多两银子。龙志起又骂了几声“晦气”,把自己身上那又脏又破的衣服脱下,换了一身劫来的衣服。可是衣服是又瘦又短,箍得他连穿都穿不过来,他只得敞着钮扣,就这么穿着一件春罗的大褂,露着肮脏的有许多长黑毛的胸脯,把刀插在包裹里,骑上马就走。他依然不识路径,依然不明方向,回避大城,专走村镇。 又走了一天,胡里胡涂来到一个地方,这时天色晚了,四面有点发黑,村子倒有,可是没有镇店,走在一股路上,两旁是水田,当中的道儿很窄,忽然听得滴铃铃一阵铃声,龙志起就吃了一惊。心说:“哎呀!铃铛响,莫非阆中侠来了?如果遇着那狗养的,我可就没了命!”勒住马站了一会,两眼野鸡似地前后去看。此时铃声就渐渐地近了,原来是从后面来了两头小驴,一前一后,前边这驴是灰色的,后面是黑的,两个骑驴的都是女人。 一见了女人,龙志起可就又站着不走了,他几乎把腰扭歪了,直着眼向后去看。等着那两头驴来到了临近,龙志起把马让了让路,那两个骑驴的女人就从他的马旁擦过去。他看见前面是老婆婆,年岁大概有六七十了,后面却是一个少妇,穿着一身青,借着天上的残霞余光,还可以看得出来。这少妇比被他逼得上了吊的那个妇人还年轻,彷佛还漂亮。龙志起立时又生了歹意,在这荒凉无人,天又薄暮的时候,他真想立刻就施行强暴。 但见那老婆婆还看他一眼,那少妇竟连扭扭头都没有,同时又见这少妇身段极为窈窕,轻快地催着小驴得得地走着,铃铛乱响,简直真有几分像他的师侄女阿鸾。龙志起就挺起胸脯,策着马,紧跟着那两头驴去走,相离不过二十多步。他起先是在后面唱着,唱着极淫秽的小曲,后来他又自己胡说八道。但前面那老少两个妇女竟像没有听见似的,并不理他,连头也不回。龙志起又自己说:“老子名叫江小鹤,这回到川北来,就是为说个婆娘,倒霉!总是说不着好的!”前面的少妇仍然不回头,龙志起就催马向前去赶,可是前面那两头小驴也都加快了步子,铃声也加紧,跑得很快,他这匹马竟没追上。 走了不远,就见前面是一处小村落。有石垒的短墙,矮矮的只有三四间茅草房,两头驴一进了村子,就有一条狗汪汪地叫着,彷佛在欢迎它的主人。又听有小孩子的声音,嚷着:“姊姊,外婆,你们怎么回来晚了?……” 那老少两妇人大概也说了几向话,龙志起都没有听清楚。他就站在村外,先找了棵树,将马系上,随手抽出刀来,就提着刀,压着脚步,慢慢向村里走去。这时村里已然昏黑,有几棵树,树叶刷拉刷拉地乱响,那两头驴和狗,都被赶到石墙里面去了。龙志起走到石墙旁去看,这石墙本来很矮,龙志起在墙外一站,就露出脑袋看了看里院。只见那几间房子都有灯光,房里人语喧杂,并有娇媚的笑声,龙志起就想爬过墙去。他的两只手刚搭在石墙下,不料院里的狗看见了他,就汪汪地叫起来,同时迎面那间屋中的灯光也忽然灭了。这倒把龙志起惊了一跳,他立刻一缩头,还没有转身,却听身后喂的一声,一棍子打在他腰上。他疼得呀的一声,赶紧又抡刀回身,就见眼前闪闪荡荡的一个矮子,像是个小孩,抡棍又向他打。 龙志起气极了,抡刀向那小孩就砍,小孩躲开了,龙志起又抡刀去逼。却见出那石墙上又跳下来一个人,手中使的大约是宝剑,挟着风声,向龙志起就刺。龙志起赶紧用刀去磕,只听当啷一声,对方的宝剑倒是被他磕开了,可是人家反进一步,拧剑向他又刺。龙志起刚要迎着那道寒光用力去挡,却觉对方的剑势极快,他的右胳臂一阵疼痛,立时抛刀在地,狂叫了一声。对方又飕的一剑,正砍在他的腰上,他又嗳哟嗳哟叫了两声,就躺在地下了。那小孩还不住抡棍兵兵兵兵地打他的头,打得龙志起越发的叫唤。 那使剑的人这时发了话,原来正是那少妇。龙志起昏晕中就听她说:“弟弟别打啦,回去吧!”待了一会,彷佛那姊弟两个已经回屋去了,又出来个男子,拉着龙志起的腿,就像拉死狗似的,把他拉到村外,就不管了。 龙志起痛得已然昏过去,半天方才醒来,只觉得自己是仰卧在地下,天上是满天星斗,四周静静地没有一个人,龙志起觉得臂上腰上全都十分疼痛,自己又骂自己,说:“我瞎了眼!惹上这么个刁妇,现在可怎么办?死在这里还不要紧,明天要叫官人捉了去,那有多么冤!”又骂:“江小鹤,狗养的!”在地下忍痛爬了几步,忽听见几声马嘶,想起来他那匹马还在树上系着呢,他就连爬带滚,很吃力地找着他那匹马。把身子倚着树身,站立着,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把马解下来,他一面“哎哟哎哟”叫着,一面使力就爬上了马,跨上马背,那只好手紧紧揪住缰,就由着马走去。他这受伤的身体,在马上一颠,又要昏了过去,可是他急于逃命,就只得忍耐着。 一路上哎哟哎哟的直喊,随着这匹马也不知走了有多远的路,就来到一处市镇上。看这市镇又很大,房屋很多,他虽然怕在这里犯了案,可是他实在是无法再往下走了。这时街上有个巡更的人,将梆子敲了三下,龙志起就在马上喊救命。那打更的人赶紧过来,将他这匹马拦住,问说:“你怎么啦?”龙志起呻吟着说:“我遇了强盗,哎哟,我身上好几处伤,救我命吧!替我找家店房吧!我连马也下不来了!” 他在这夜色寂静的街上这么一喊叫,当时就有好事的人开了店门,执着灯出来瞧看。龙志起又喊救命,又说是他遇见强盗,还有个女强盗,一共砍了他三刀。旁人问他是在哪里遇见的强盗,他却也说不明地方,遇着别人盘问他的时候,他只是“哎哟哎哟”地喊叫。在三更半夜的时候,这街上忽然出了这件事,连本地的官人也来了。龙志起一瞧见了官人,他就假作痛得不能说话。当下由官人出主意,就把他抬到一家店房内,有好心的人,又给他送来刀创药。 于是龙志起就躺在板床上,由着众人服侍他,并有人啧啧叹息,说:“出门的人,就怕遇见这种事!”又有几个猜测着那强盗,都说:“这附近没有什么强人呀!女强盗,更怪!没听说哪里有过女贼呀?”龙志起却斜趴在床上呻吟,连他那大胖脸都不敢被人认清,心里只暗骂道:娘的!你们还噜嗦什么!快些滚吧,叫老子歇一回儿吧! 那些人七嘴八舌地的谈说了半天,方才散去,只把龙志起一个人抛在这屋中。龙志起这才彷佛逃脱了活命,但仍想:这里一定不稳。一来市镇大,人杂;二来,他娘的,离老子作案吃亏的地方都不远,要叫官人查出来,一定不许自己养伤,就捉到衙门去。他连夜地呻吟,恐惧,可是他那颗凶恶的心,还不稍微忏悔。气极了,痛极了,他就暗中大骂江小鹤,咒诅江小鹤,希望江小鹤也受他自己这样的重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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