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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原来前面的山路极窄,只能容一辆车通过,马只能双骑并行,两个官人似乎早看出了龙志起的形迹可疑,他们就催着马快走。因为只有度过这道危险的山路,再走会儿,就可以出山了。上面的鞘壁悬崖,横生着树木,下面都是烟云荡荡的深涧,连只飞鸟都没有。龙志起在这时,凶心顿起,催马沓沓地赶到,他说:“两位老哥,等等我,咱们一路走,我不认识路呀!”

  那个年轻的押车在前走了,年老的敷衍着龙志起,与龙志起并马而行。他的马在外首,龙志起的马在里首,他这时的脸色是非常地惊惧,但又直向龙志起陪笑脸,拿着他那旱烟袋,装了一袋烟,交给龙志起,笑着说:“老兄,来一袋烟!”龙志起却瞪起眼来,蓦然用手一推,那官人就一声惊叫,由马上堕下山涧去了,那匹马也惊奔起来。龙志起这匹马也随之惊奔,几乎也连人带马摔下涧去,他立刻跳下马,抽刀就追上了前面的车,追上了那年轻的官人。

  那官人也下马擎出腰刀,相拚道:“好强盗,你敢打劫官眷!”龙志起瞪眼说:“哼,官眷!那是咱的女人!”当时两口刀锵锵地斗杀起来,龙志起虽力猛,可是那官人的武艺也不弱,二人在这险峻狭窄的道上战了有十余合,龙志起的左肩膀挨了一刀。可是他又翻刃去战,又几合,他就将这官人也劈下了涧去;他的肩膀流着血,眼看那辆骡车已经惊跑远了。龙志起回来找着了他那匹马,骑上马就去追,一面大喊:“赶车的,狗娘养的,站住!你不要命啦!”前面那辆车立时就停住了,赶车的也下来。

  龙志起追赶过来,抡起刀背向那赶车的人腰上做了两刀背,赶车的惨叫起来。龙志起又到车前扯开车帘,车里的两个女人都已吓得惨无人色,龙志起伸着他那大手,把那仆妇揪出来推下车去,他就伸手摸了摸躲在车里那少妇的头发,咧嘴狞笑,说:“小嫂子,你归我啦!”少妇吓得哭叫起来。

  龙志起翻了脸,由马上爬进车里,揪住那少妇就狠狠撞了一拳,骂道:“娼妇!你敢声张!老子是江小鹤,四方闻名的英雄!你这娼妇若顺着我,老子错待不了你,你要敢喊叫一声,老子就要你的命!”又钻出车来,把他马上那大包裹扔在车上,打开,把几封银子碰了碰,说:“你瞧瞧!贱妇,老子有银子,跟老子受不了苦,想什么有什么,比你作正堂太太强得多!”又下车来,把那跪地求饶的仆妇砍了一刀,随就提着那赶车的耳朵,揪起来,持刀威吓说:“快上车!赶着快走!听老子的话,你要敢露出一点马脚来,老子立刻就拿刀杀死你!”赶车的哪敢违背,一面“哎哟哎哟”地叫着,一面答应。

  龙志起把银两包裹又拿到马上,撕了一块布,把肩头受伤流血之处堵住,又拿出一件紫色的绸褂穿在身上。他逼着赶车快走,他骑马在后面压着,车里的少妇还在呜呜地哭,龙志起却拿刀背打着窗,威胁着说:“不准哭,出了山找店房,咱老子就跟你拜天地。”

  他得意地走着,肩膀虽然疼,但心里却是快乐的。暗想:还是到外省来好,在家里,嫖窑子都怕师父知道,还得提防那狗娘养的江小鹤!他随就又骂起来,忘了他刚才曾冒充过江小鹤,又把江小鹤骂个不休,并且扭着他那黑胖的脑袋,四下张望,恐怕刚才他作的那件事在高处有人看见。可是这四下群峰交错,峻岭绵延,倒是没看见一个人。却见车棚上有一只箱子,两份行李,都用绳子绑着,心说:他娘的,今天我还许人财两得呢,蓬安县正堂的家眷,箱子里还没有几只元宝吗?狗娘养的江小鹤,这也算叫老子发财,没他逼着,老子也不能来川北。此时车里的妇人不敢哭了,赶车的时时用眼溜着龙志起,一面打着哆嗦,一面赶着车走。

  龙志起放了心,就将刀入鞘,可是肩膀的伤处却十分痛,血不住地流。他又骂那被他砍下山崖的官人,更骂江小鹤。车声辚辚,马蹄得得,又绕过这股螺狮形的山路,路便展宽了。龙志起瞪着眼,又向赶车的和车里的妇人威吓,又走了不远,就见由对面来了一大队车辆和人马。龙志起就吓得变了色,赶紧向那辆车中妇人说:“你们可提防着性命!只要你们敬哼一声,老子可就先杀完了你们,随后一跑!”他先勒住马,叫那辆车也停住。

  等前面的车马将到临之时,他才看出,原是一帮镖车,镖旗上面写着“阆中府”。他一惊,心说:这里边要有阆中侠那可糟!他仔细看,见几个镖头没有他认识的人,他随就做出一副哭丧脸,说:“诸位别往前走了,前面有强盗,把我的肩膀砍了一刀,幸亏我们逃的快!”那边几个镖头立时都慌得变了色,齐说:“有强盗?一共是多少人?”龙志起说:“只是一个,可真凶,他道出字号来,自称江小鹤。”对面的镖头都直了眼,有个黑脸大胡子的人,身体比龙志起还胖,他彷佛是大镖头,向他的伙计们摆摆手,笑着说:“不要紧,江小鹤是咱们的老兄弟,我有十多年没见他了,他见了咱们,决不能不让开路,早先我待他有好处。”说着,这大胡子的人带着镖车走过去了。

  龙志起回首再向车上插着的镖旗去看,才看详细了,原来是阆中府福立镖店的,他不由吸了一口凉风,心说:“了不得!江小鹤在川北也有名头,他的熟人多,他的名字冒充不得!”随又瞪眼,催着那辆车快走。少时就出了山口,赶车的就战战兢兢地问:“老爷!把车赶到哪儿去呀!”龙志起此时倒没有了准主意,眼看山尽路宽,遍地是田林庐舍,两股大道,哪股道上都有不少的行人,龙志起倒害了怕。他掀开车帘又往里看了看,看见那坐在车子里的少妇还垂头啜泣,如同死美人一般,他倒觉得没甚意味,刚才在山里也是自己昏了心。可是要想把少妇扔下,自己白挨一刀,他也不甘心,至少他得找个地方把这个少妇霸占一夜。

  他这时也分不出来方向,就用手向左边一指,喝道:“往那送去,一直走!”他这一伸胳臂,左肩膀又扎心地疼,他恨得右手挥鞭,向那赶车的抽了两下,喝道:“快点赶着走!敢露出一点马脚来,龙二太爷立刻要你的脑袋!”那赶车的听龙志起一会儿自称是江小鹤,一会儿又骂江小鹤,如今又自称龙二太爷,他简直不知龙志起是怎样的一个强盗。他只得听着话赶着车,往南走了三四十里地。

  龙志起一看眼前有城池,他就大喊一声,叫车停住,他抡起马鞭向赶车的又抽骂道:“你安着什么心?到城那边去作甚?你要去报官吗?”赶车的吓得战战兢兢,几乎哭出来,说:“老爷!你不是叫我一直走吗?这股路就一直通江口镇!”龙志起又听见车轮响,回头一看,后面又有三辆车来了。他就瞪眼咬牙地,向车去说:“小声!小声!快走!”车夫只得摇着鞭子,赶着车往南。又走了不远,就到了前面的江口镇。这座镇城真不小,街道繁荣,简直是一座小城池。

  才进了街口,龙志起就赶紧找了家店房,叫车赶进门里,他便一掀车帘,向里面说声:“下来吧!”车上的少妇此时还泪迹未干,她低着头,扭着腰肢,慢慢下了车。龙志起这才看清,原来这少妇的粉红袄下配着绿罗裙、红绣鞋,脚儿真小。龙志起不禁心花怒放,肩膀的伤疼也忘了,他笑着,伸手要搀这少妇,少妇却一甩手。龙志起怕被店家看出形迹,他赶紧躲到一边。店家就给找了一间房子,是在里院,少妇就先进去了。

  这里龙志起叫车夫把车上的箱子和行李都搬下来,一件一件都送到屋里,他自己也用他那没受伤的胳臂,提着他马上的那只大包裹,拿着刀,也进到屋内。此时那赶车的人刚把那只箱子放在地下,一见龙志起进屋来,他转身就走,龙志起盯了那赶车一眼。

  这时那少妇是坐在板床上,她流着泪向龙志起急急地说:“你赶快把我送到蓬安县,我便什么话也不说,要不然,我喊起来,你被衙门拿住就是死罪!”龙志起却咧着大嘴笑了笑,悄声说:“小嫂子,你别吓咱哩!我也早瞧出来啦,你不是什么好货。龙二太爷带了你来是抬举你,你别不识相,还别以为龙二太爷是强盗。我在家里有两三个大买卖,一年赚三四千银子。我置着五顷多田,老婆也有五六个。现在,二太爷是同人呕了点气,出来散散心,你这样儿的我花钱买一百个也买得起,可那没意思。今天走在山路上,遇着你,恰好没有别人,我才知道咱们是有缘。乖乖地,从着二太爷,包你享福不尽。你要是还忘不了你那鸟正堂,哼!那就说不得啦,老子的脾气倒好惹,老子的那口刀可不好惹!”

  说着他又笑着,伸手要去摸少妇的脸。少妇就要喊叫,龙志起立刻把眼又一瞪,正要发凶,忽然想起刚才那赶车的形迹可疑,他赶紧走出屋去。跑到外院,一看车还没有卸下,可是那个赶车的人没有踪影了。龙志起不禁大吃一惊,暗想:那狗娘养的,莫非是报官去了吗?于是他惊慌着跑出门去,两眼东张西望,站立了半天。忽见那边的街上乱了起来,看见几个戴红缨帽的人,手中都拿着刀棍向这边走来。

  龙志起立时脸色都吓黄了,抹头就跑。跑回房里要去拿刀,一拉房门,一件可怕的事情又把他惊得叫了一声。原来那少妇将汗巾挂在墙上一根钉子上上吊了,且挺挺地高悬,手脚还在挣扎着。龙志起这时什么也顾不得,只把大包裹背起来,手提着昆仑刀往外就跑。才跑到外院,还没顾得去解马,那十几名官人已闯了进来,由那赶车的人领头,指着龙志起说:“就是他!”

  立时官人们扑上来捉他,龙志起连大包裹也扔在地下,抡动昆仑刀向官人就砍。霎时就被他砍伤了两三个,他的头上也吃了几棍,凶狂地夺门而出,摇晃着大刀,撒腿就跑。后面的官人喊着追拿,龙志起就像一只狗熊似的,疯奔着,见人就砍!他一直跑出了街道,还不停步,直跑得他喘不上气了,他才一滚身躺在路旁的稻草里。喝了一口泥水,赶紧又爬出来,瞪着眼去望,因见官人没有追来,他才喘了几口气,又忿忿地想:我的银钱、衣服、马匹,都扔在店里,就这么完了吗?不行,他就要提着刀回那镇上,抡刀大杀一阵,把东西都抢回。可是又想:那镇上太热闹,人太多,想必有个大衙门,官兵不少,我要被他们捉住,就得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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