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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那老先生摇摇头,却不说话,依旧看他的那本书。江小鹤酒喝得差不多了,又要菜吃饭,并问:“老先生你也吃一点吧?”老先生摆了摆手说:“吾不吃。”江小鹤就大口地吞饭,待了一会,那老先生把书本放下了,自己斟了半杯酒喝,望望小鹤。

  小鹤笑着,问说:“老先生你从哪儿来呀?”那老先生说:“吾从江南来。”江小鹤说:“你老先生是做官的吧?”

  那老先生又摇头,说:“我从未做过官,吾是来此闲游。”江小鹤点了点头,说:“老先生精神还不错!”心想到底是念书的人和气,拿这位老先生和鲍昆仑一比,这位老先生像一尊菩萨,那鲍昆仑简直是阎王!

  此时那位老先生对小鹤问话了,他笑着问:“小孩你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江小鹤说:“我从镇巴县来,要往开封府去。”那老先生似乎很惊异,说:“哎呀!这么远,你能走得动么?”

  江小鹤指着门外说:“我有匹马。”老先生又问:“你到开封做什么去?你的父母放心你这样走远路吗?”这句话实在勾起小鹤的伤心,小鹤就唉地一声长叹,摇摇头:“我没有父母。老先生,我是个苦孩子,虽说我今年才十四岁,可是什么苦我都受过了!老先生,世人像你老人家这样和气的人真少有呀!”

  那老先生越发惊讶,问:“为什么呢?你是作什么的?你父亲死了,你以何为生,这回到开封要去找谁?”江小鹤说:“我到开封府要去找神鹰高庆贵,是川北阆中侠叫我去投他为师。唉!你老先生是个念书人我才对你说,唉!我是个学武艺的人,说出来你老人家也不懂。我就这样告诉你吧,我的父亲被人杀死了,害得我家散人亡,母子兄弟都不能见面相认。我现在到开封府去,就是为找高庆贵学习点穴,将来好为我父亲报仇。”

  说到这里,他不禁擦拭眼泪。这时旁边并没有别的酒客,江小鹤说完了,就彷佛心里舒服了一些似地。那老先生听了,就不住点头,说:“你这小孩很有志气!”江小鹤又说:“老先生,你在开封府没有什么事吗?我可以顺便给你去办。”老先生摇头说:“没有什么事。”

  江小鹤随付了酒账,还要给那老先生付账,那老先生却摆手说:“不要客气,我还要吃饭,还不知道共合多少钱呢。”江小鹤就抱拳说:“老先生,再会。”老先生却只点点头,连起身都不起。

  江小鹤出了酒店,解下马来,牵着往北又找了个草料铺把马喂了,然后上马挥鞭,过了子午河,直往北去。行走二三十里路就望见了终南山,此时天色尚早,但路上的行人却不多,车辆简直没有。江小鹤到此却为难了,心想:这终南山可比我们家乡的山更高多了,还不知山路有多深多远?现在虽然天色尚早,但是山里走不了三十里路,也许天要黑,山里若没有店房,我可到哪里去投宿呢?若遇老虎豹子,那岂不糟糕。于是就找着路旁行走的一个农夫,勒着马问道:“借光,大哥。我要过终南山到关中去,不知进了山走多远路才能有店房?”

  那农人说:“山里没有店房只有人家,人家都可以投宿。可是,小孩你一个人可不能进出,山里的……”说到这里,他走近马来,指着北面的高山说:“你一个人进去那是白白送命,山上有十几个山寨,寨主都是有名的人,银镖胡立的本事大极了,胆子也大,常常骑着马出山来玩。你要想过山,顶好到子午镇去等着,等过一两天就许有镖车,你跟在镖车后面过山准没错,要不然你进山走不到二里地一定出事!”

  江小鹤一面听一面想,心想:这路上的镖车都是昆仑派,要跟着他们后面走,被他们认出我来,还能饶得了我?再说,我现在哪有一刻的工夫敢耽搁,拚命越过出去,也许遇不见强盗,即使遇着强盗也不要紧,我马上带着金铃,再跟他们打几句江湖话,他们知道我是阆中侠的人,我想决不敢伤害我。当时他拱手向那农人道声:“多谢!”立刻就挥鞭迎山走去,少时看见了山口,就策马直走进去。

  在山路上迂回地走了十几里,江小鹤才看出来,原来这秦岭却与川北的诸山不同,不但峰高岭峻,并且万山重迭,作出或俯或仰的各种姿势,每座山峰都有几百丈高,连绵无尽。并且树木也很多,有许多地方苍郁茂盛,都像是未经人采樵过的森林。走了半天没遇见一个人,不过有时看山凹处有几个洞,由石洞里吐出浓袅的炊烟,那里大概是有人居住。

  曲折地往下又行了二十余里路,觉得山路渐狭渐陡,江小鹤简直在马上骑不住了,但是他还小心仔细地紧紧勒马,一步一步地向上去走,越走越高。眼看他这人马快爬上一道峻岭,忽然抬头一望,见上面有一个人背着个包裹,很轻便地正向上走去,眼看着人家就要走到岭上。

  江小鹤心中不禁羡慕说:“别看人家步行的,爬起山来比我骑马的还省力气。”又想:“刚才听那庄稼汉说,这山里的强盗简直比石头还要多,十个八个的人就不敢走,现在人家怎么敢走?一个人又背着包裹,决不像在山里住的人。……”随想随走,又走了几步,忽然仔细一看在自己前面走的那个人,他不由惊讶得:“哎呀!”了一声,说:“怪呀!”前面这个人是头戴一顶小帽,身穿蓝布袍子青纱坎肩,偶尔一斜身他那飘飘白须还被山风吹起来。

  江小鹤在后面看得很是清楚,心说:这简直是怪事,这不是我在子午镇酒馆里遇见的那位老先生吗?我离开酒馆时,他还在那里慢条斯理地等着吃饭,我马不停蹄地往北走下了五六十里,进了山又走了半天,这背着包裹步行的老头子会走在我的前头?我不信。于是他就扯开了嗓子向上面喊道:“老先生!”

  前面那已快走到岭上的客人一回头,把脸向下一望,江小鹤惊讶得几乎由马上栽下来,他催马拚向山上紧走,并大声喊道:“老先生,你怎么走得这么快呀?哎呀!你倒走在我的前头啦!哎呀老先生,你简直是神腿呀!”

  前面的老先生向下大笑着,点了点头,风吹后见那白须煞是好看。江小鹤心说:这简直是一位老神仙!喘着气,鞭着马,好容易才走上了山岭。他累得气也接不上,头上的汗像雨似地往脖子上流。但是那位老先生却早已在岭上等着他,而且面目是那么平和,一点也不喘气,简直像片闲云、一只野鹤,从百里之外飘然地就降临到这山顶。

  江小鹤勒住马,喘气说:“老先生,你怎么走得这么快呀?哎呀!要有你老人家这两条腿,走江湖就不必骑马了。”那老先生却平淡地笑了笑,说:“我是抄近路来的。”江小鹤说:“我说的呢!老先生你看我走这条路对不对呀?”

  老先生点头说:“很对。你下了这道岭,再过两重山岭,那里的路就宽了,就有人家了,你可以到那里去喝点水。”江小鹤抱拳说:“好,谢谢老先生,再会,再会。”于是一放马顺着山坡沓沓踏地向下跑去,一霎时就跑下了山岭,收住马头向上再看,就见那位老先生还没有往下走。

  江小鹤催马顺着山路往北又走了五六里,就遇见一座更高更陡简直是直上直下的山岭,正在寻思能否骑马走上去。忽然抬头一看,哎呀!又是那位背着包裹的老先生,昂然地行在峭壁之间,只见一剎那间就上了山岭,转眼就不见了。

  江小鹤发怔着抬首仰望,身上虽然出着汗,但却觉得颤抖,说:“不好!这不是神仙就是鬼,决不是人!”于是拨马走开,进了一股幽僻的山路,身上还觉着发抖,看见山石石松树都像那怪异的老人在那里蹲着似地。曲折宛转地又走了很多山路,艰辛困苦地又越过两重山岭,并没再看见那个怪异的老人。

  忽然听得耳畔有“哧哧”的叫声,似是鹰鸟鸣,但又似在箱子山中所听到的那贼人的呼哨之声。江小鹤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赶紧由马鞍下抽出钢刀,举目转头四下张望。只见山风吹着树动,白云在岭际飘忽,连只鸟的声音也没有。但江小鹤心中始终警戒着,刀始终未入鞘,随走随回头,又转过了两个山环,便觉路径渐宽。

  可是行了不远,惊心动魄的事又出现在眼前了!原来在山路上横躺着七八具死尸。江小鹤大惊,说声:“奇怪!”勒住马慢慢地往前走,就见地下虽然横躺竖卧地有七八个人,可是地下只扔着几件刀棍,却没有一点血迹。他便策马走近去看,只听见地下的人哼着,有个人还说:“兄弟!你快去报告寨主去!我们都不能动弹了!”

  江小鹤惊讶得话都说不出来,临近去看,只见这一共八人,全都是穿着短衣裤,就彷佛在川北所遇见的那些强盗一般。他们身上都没有受伤,都睁着眼,可就是都不能动弹了,有的趴着,有的仰卧,有的还能说话,有的哼哼着,彷佛身上极为痛苦。

  江小鹤睁着两只惊讶的眼睛,问说:“你们全都怎么啦?谁打了你们?拿什么东西打的你们?”那几个不能动弹的强盗都已看出江小鹤也是个过路的人,并不是他们一伙,随着就有一个说:“朋友,你行点好事,到东边岭上给我们送个信,我们都是银镖胡立胡大寨主手下的人,刚才遇见了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施用点穴法,把我们全都点过去了!你叫他们来把我们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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