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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江小鹤就像听掌故似的,越听越是入神。可是,他们所说的人物,却都无法去找了,空令人景仰大侠之名,却一点也讨不到教益。他不禁十分闷闷,心想:据他们这样一讲,江湖上有本领的老侠客全都死净了,只有一个阆中侠的本领比龙家兄弟强些,还能够与鲍老头子打个平手!当时他心里有些愁烦,酒也饮不下去了。焦德春等人见江小鹤有些疲乏了,便也全都停杯不饮。少时厨役把杯盘撤去,那个陈文富也回柜上去了;焦德春命人给江小鹤收拾好了床铺,他也回家去了。

  当夜江小鹤就宿在柜房的里间,与短刀杨先泰对床而睡。到了次日,江小鹤一早起来,有人服侍他,给他预备了洗脸水等,他干干净净地收拾好了。然后看见焦荣、吕雄和两个镖头都在院中练拳刀,杨先泰也由屋里出来,站在江小鹤的身旁;他就笑着悄声说:“这些人的武艺都不行,就仗着在外边认识的人多,所以保镖才没有舛错,要讲实学武艺,还是得到别处去,想发财也得出外省。”

  江小鹤默默不语,他就走出镖店,杨先泰也跟着他走出来,就说:“咱们到城里玩玩去好不好?”江小鹤点头说:“好。”于是二人散着步,就进了东门。

  阆中县的城里十分繁盛,江小鹤目不暇给他向两旁看看,杨先泰也是东瞧西望,他似乎专注意街上往来的妇女。走到南大街,杨先泰就说:“咱们出南门看看去好不好?”江小鹤问:“南门外有什么?”

  杨光泰说:“南门外可热闹多了,那是一个大码头,那里也有酒楼,有各种买卖。还有……喂!江兄弟,你不常见美人儿吗?里边可有的是。”说时他笑着,露出一种青年色情狂的状态。

  江小鹤就问说:“什么叫美人儿?”杨先泰说:“美人儿就是妮子,江边有三十多家子,每家至少有五六个美人儿。真有跟画上画的一样的。本地早先有一个赛嫦娥,可是,你别跟旁人去说,那就是咱们的内掌柜的!我认得一个叫小鲍鱼的,也够漂亮的,这时她大概还没起来。等回头咱们喝完了酒,吃完了饭,我再带你去看看。她们要瞧见你这样小年纪的人,又漂亮,又有钱,嘿!不定要怎么给你灌米汤啦!”

  江小鹤明白杨先泰所说的美人儿,一定是妓女。心想:嫖妓女,那可就不是一件好事,不过也得去看一看。闯江湖嘛,连妓院都没去过,岂不叫人笑话?二人随谈随走,不觉出了南门,一眼就望见那波涛滚滚的嘉陵江。这条江真比巴水渠江大得多多,水上的樯桅如林,简直数不过来。在码头上有一大遍房子,并有一条街;街虽很短,可是各种铺户都有,往来的人也比城里还要稠密。

  江小鹤此时心中很畅快,就夸赞说:“阆中真是个大地方!”杨先泰说:“阆中府是川北头一个大地方,要不怎么我来到这里,就不想走了呢?”江小鹤问说:“你来到这里有几年了?”

  杨先泰翻着眼睛算了算,说:“我是十五岁到川省来的,在合州跟师父学了三年武艺,后来到阆中入了福立镖店,今年我二十二岁,算来我在这里住了三年多了。”江小鹤问说:“你不是本省人吗?”

  杨先泰摇头说:“不是,我是河南人,我父亲现在还在河南。因为他老人家在江湖上得罪了人,恐怕我将来要受人暗算,才把我送到川省来,叫我跟合州的醉瘟神韩景学艺。醉瘟神虽然武艺不错,可是他整天地喝酒,不大认真教学艺,三年来我也没学出什么,就仗着师父的名声,才能在外面瞎混。可是我总想这么混长了是一点出息没有,我还打算回河南去找我父亲。那县比这里好,只是我凑不上盘缠;至少我要到河南去,手里得有百十来两银子。”

  江小鹤说:“不要紧,你几时走几时跟我说话,我可以借你一百两银子,将来你发了财再还我。”杨先泰听了,十分欢喜,走到江边眺望了一会。船上有许多梢夫把头多半与杨先泰认识,杨先泰就向他们打招呼,并向江小鹤一一介绍。

  他把江小鹤也揄扬了一番,说:“这是汉中有名的豪杰三头虎江小鹤,是我们焦掌柜新结交的朋友!”众人一见江小鹤年纪虽小,可是身材颇高,而且体格健壮,衣履整齐,众人也就不敢小看他。

  江小鹤与杨先泰在江边站立了一会,看着浩浩荡荡的流水,他忽然心里有点点不痛快,就向杨先泰说:“咱们找个地方喝点酒去吧!”杨光泰连说:“好,好。”

  避开江边,往北走了不远,那街上路西有一家酒楼,字号是什么,江小鹤也不认得,随同杨先泰上酒楼,一看,人还不多。因为这是个本地的高等酒楼,来此喝酒的多半是些富商和有钱的镖头们,这时有些大船还没有到,所以除了他们二人之外也只有四五个酒客。他们找了一张靠窗的桌子落座,要了许多样酒菜,几壶酒,二人就彼此让酒畅饮。但江小鹤心中仍是十分不痛快。

  由这窗子向外一望,就是浩荡的嘉陵江,水鸟逐着风帆往来翱翔,显出悠然自在的样子,江小鹤却一肚子心事,越拿酒灌愁就越多。忽然他指着窗外说:“我姓江,前面这道大江就是我!”杨先泰举杯笑着说:“这条江不算大,老弟你要把自己比作江,也应当拿长江作比,长江你没走过吧?”江小鹤摇头说:“我没走过。”

  杨先泰说:“那江可比这江又大多了。比起来,长江是爹,这嘉陵江就像儿子一般。”江小鹤哈哈一笑,但笑过之后,又想起惨死的父亲,改嫁的母亲,跟母亲过去作了董家儿子的亲胞弟,他不由又愤怒、又悲痛、又惭愧。勉强忍抑住自己的泪,喝一口,自己唱一句,先唱他们家乡的梆子戏,后来唱小曲,由小曲又唱到山歌。

  对面坐的短刀杨光泰,微笑着听他一个人唱,但江小鹤才唱了两句山歌,忽然又不唱了,把桌一拍,“唉”地长叹了一声。杨先泰就笑着问:“怎么,老弟你烦恼了?”江小鹤摇头叹气地说:“真烦。”

  杨先泰说:“你烦也无用,大丈夫应当胸怀宽广;有钱就花,有酒就喝,天大的为难事到时再说。咱们江湖人无家无业,可是有一身武艺,有两膀力气,怕什么?什么事还难得住咱们?”又说:“咱们快点把酒喝完,我领你到一个地方去,咱们开开心去。”

  江小鹤问说:“什么地方?”杨先泰说:“就是我刚才说的那有美人儿的地方,有个好的。嘿!只要你一瞧见,你心里的烦恼也就全忘了!”说时他笑着,又给江小鹤斟了一杯酒。江小鹤就点头说:“好,回头你就带我看看去。”于是二人就急忙地饮酒吃菜,并不再说什么话。少时几壶酒全喝完了,菜也吃净。二人全都有些醉意,就由江小鹤给了酒钱,二人才下了楼。

  杨先泰也不过才过二十二岁,江小鹤却还不到十五岁,两个红头涨脸的小伙子,走路歪歪斜斜,摇摇摆摆,就走进了一条小巷。巷门首有个木头牌坊,杨先泰指着牌坊上的三个字说:“你看!美人巷!”江小鹤只认得当中那个字,他心想,我不但得学武艺,还得想法念几本书,要不然有人给我来一封信我都看不懂!

  走进了胡同,就见稀稀的有几个小门儿,门全都开着,都是土墙草房。杨先泰在前面带路,他就领着江小鹤走进一家门内。一进门,院中就有个半老的婆子,笑着说:“杨二爷,你怎么老没来呢?”杨先泰还没还言,由东屋里又走出来一个妇人,用指头一指,似笑似怒地说:“哼!我还当是你死在外头啦!”

  杨先泰脸上现出舒服的笑色,说:“好,叫你们说的我有多丧气呀!”妇人走过来,一揪杨先泰的胳臂,说:“得啦,你给我滚进屋来吧!”又回手指指江小鹤,问道:“这是谁呢?小大人儿似的!”杨先泰赶紧向妇人使眼色,说:“这是江大爷,江湖上有名的人物。”妇人向江小鹤媚笑着说:“哟!我可眼拙!大爷多包涵点!”

  江小鹤一瞧见这个妇人,他不但没有解去愁烦,心里反倒更不痛快了,心说:这是他娘的美人儿?至少有三十岁了。一身红绸衣裳,脸上的胭脂擦得比猴儿屁股还要红,斜眼睛歪鼻子,嘴唇像猪八戒,两只鲶鱼似的鸭脚儿,这还叫他娘的美人儿?

  妇人那一只手刚要拉小鹤,小鹤立刻就瞪眼。杨先泰赶紧把妇人推了一把,他向小鹤笑说:“兄弟,你先来!”江小鹤进屋一看,屋子倒还干净,摆着红漆桌櫈,桌子上有花瓶,有镜奁;床上有红绫被、绣花枕,墙上还贴着双喜字,像是娶亲人家的新房似的。江小鹤脑里又不禁作梦一般地想:若会有一天,我能跟阿鸾成了亲,住这样的一间新房子,那就好了。

  杨先泰跟妇人这时才进来,大概他们已先在屋外说了几句话,所以这妇人还跟杨先泰不断地打情骂俏,但是她却不敢跟江小鹤说什么凑趣的话。江小鹤在櫈子上呆呆地坐了一会,把脑里那点幻想想完了,他就觉得无聊,向杨先泰说:“在这儿没有意思,咱们回去吧!”杨先泰却舍不得即刻离开他这个美人儿,就说:“老弟你忙什么?在这儿吃完饭再回去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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