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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于是他又高兴起来。走了不远,看见道旁有座破庙,墙塌殿倒,里面一点灯光也没有。走近前,在黄昏暮色中,仔细向里边看了看,就是里面没有一点人声,仰面一看天空星斗繁密,就暗想:这天气大概不能下雨,谁管他庙里的房子漏不漏,只要有个地方避风雨就行了。不然我这样骑着马走一夜路,倘或遇见人,人家一定把我当作盗贼!

  于是,他牵着马,走进破庙里,只觉地下坎坷不平,软一脚,硬一脚,软的大概是人粪,硬的是砖头。江小鹤就把马系上,这匹马仰首长啸,又不住用蹄子敲地。江小鹤就说:“你饿了,这可没法子。我还没有吃饭呢!等到天明我卖艺挣了钱,再给你买草料。”自言自语地,摸索进了那已经塌落的大殿,仰首一看,满天的星星正向他眨眼。他又摸索着砖砌的供桌,一耸身上去又摸神像,那正中的泥塑神像,已经没有了脑袋。

  心说:可怜!可怜!便叹了一声,躺在供桌上,揉揉眼睛,可是又觉身上虽有棉袄垫着,两股和两腿却十分寒冷,本要爬起来,可是此时他的身子却疲倦极了,连续不断地打哈欠,就把手脚缩作一团,趴在这冰冻挺硬的供桌上,星月摸抚着他的脸,夜风冻凝了他的鼻子上的血,不知不觉就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忽然被一阵呜呵呜呵的马嘶之声给惊醒,江小鹤身子打着冷战,手揉着眼睛,又听得得的一阵蹄声,越走越远了。江小鹤骂道:“好贼敢偷我的马!”他飕地跳下了供桌,往外就追。一个没留神,被地上的砖头给绊倒,咕咚一声,但他赶紧又爬起来跑到庙外,就听踢踏踢踏的马蹄声是往南跑去了,江小鹤赶紧拚命地向南去追。

  这时天际的星光渐渐模糊,东方已发出了白色。江小鹤顺着大道往下追了四五里地,耳边连马蹄之声都听不到了。东方的曙光升起,忽然,小鹤看见道旁墙下趴着一个人,小鹤不由吓了一跳,赶紧止住脚步,定睛一看,地下趴着的那个人,连一动也不动。小鹤心想:怎么,这是死人?是叫强盗杀死的?走过去,踢了一脚,那人仍不动,低头一看,才看出满头血迹,原来这个人真是死了。身上穿着短衣裤,也是满是泥土,可见这人正是道旁滚了半天才死的。又扭头一看,在这个死人的脚后十数步之远,扔着一个东西,走去一看,原来是一副马鞍。

  江小鹤立刻生了气,就说:“呵!原来就是你偷马,叫马跌下来踢死了,凭你这本事还敢偷马!”于是挟起马鞍,又往南边去追马只,跑了二十多步,忽又想起了一件事,赶紧又跑回来,走在那死尸的旁边,低下身去摸,从那死尸的怀里,掏出一包碎银两来,掂了掂至少也有十两重,心里不由十分欢喜。暗道:好个贼!你真是贪心不足,你手里有这么些银两,你还要偷我的马,真该死?真该死!

  这时就见北边隐隐有两辆骡车走来,江小鹤吓得赶紧揣起了银子,挟着马鞍,又向南跑去,跑下有三四里地,天光已然大亮,路上已有了不少车辆和行人。江小鹤往南又走了十余里,便望见前面有一座镇市,十分繁华,简直跟他们那镇巴县城差不许多。江小鹤走得也有些疲倦了,便暗想道:马匹恐怕跑远了没法寻到了,可是得了一点银子。这点银子总共也不过十两,就卖了一匹好马,才冤枉呢!

  心里生着气,挟着马鞍,就进了市镇,心说:先吃一顿饭去!随就找了一酒饭铺,进去买了菜饭,并喝了两壶酒,吃的酒足饭饱。随后就叫酒保打来一盆水,把他那张泥污血染的脸儿洗了。又歇了一会,就给了酒饭账,出来馆子。心里就想:马是找不着了,光挟着个马鞍子算是怎么回事?不如把它卖了,至少也能卖一二十两银子,买一身干净衣帽,再买一口单刀,那也就像个走江湖的样子了。

  于是,他挟着鞍,就在大街上喊道:“谁买我这副鞍子呀?少算钱!”喊过了一条街,只有人笑他看他,却没有人过来要买,江小鹤心说,我得把价钱喊出来,价钱一便宜,就许有人买了。于是他又喊道:“谁买呀!我便宜卖呀!这副好鞍毡,只卖十五两银子呀!只要凑上我的盘川我就卖呀……”

  才喊到这里,蓦觉得有人从后面一把将他抓住,江小鹤吃了一惊,赶紧回头一看,就见身后是一个穿戴着官衣帽的官人。他便生了气,一抡胳臂,骂说:“凭什么你抓我?”旁边又有两个官人上来,一个将鞍子夺过去,另一个就掏出锁炼来,哗啦一抖,就将小鹤的脖子套上了。

  小鹤揪着锁炼,用脚去踢官人,骂说:“我又不犯法,你们凭什么锁我?”一个高身子的官人,“吧”的就打小鹤一个嘴巴;打得小鹤脸上冒火,他还是挣扎着大骂。另一个官人就把他的脖颈锁上,冷笑着说:“小伙子,你别闹着,乖乖地跟我们上衙门,准受不了苦。”

  小鹤跳着脚骂道:“凭什么我跟你们上衙门?我没犯法,你们凭什么捉好人?”三个官人哪里容他分辩,就一个挟着鞍子,一个拿链子揪着他,另一个在后面推着他,就吵吵嚷嚷地往西边走去。后面跟了一大群人,有人说:“捉住了一个小贼。”有人笑着说:“这家伙真凶!”小鹤心里又气又急,嘴里不住大骂,并用腿向那三个官人踢踹。

  往西出了这座市镇,便见眼前一道大河,码头上泊着无数的船只。在浩浩的河水对面,有一座城池。江小鹤被官人牵到这里,码头上更热闹起来了,他就像一只被捕的乳虎,张牙舞爪还不住大骂。但无论他怎样挣扎,也禁不住三个官人连推带扯,就把他扯到一只小船上。

  小船解了缆就悠悠地向对岸驰去。江小鹤坐在板上两个官人按着他,一个向他笑着,说:“小兄弟,你别跟我们闹,我们这是公事,把你解到对岸宣汉县。你见着县太爷,有什么都好说,我们这位县太爷姓包,人最公正,尤其你是个小孩子,他决不能重断了你!”

  江小鹤喘着气,问说:“见县官我也不怕!可是,你们得告诉我,到底犯了什么罪?”那官人就笑着说:“得啦!小兄弟,你也别跟我们装胡涂,我们也不会审问你,等到了堂上,太爷问你时你再说。”江小鹤气忿忿地,还直喊他没犯法。

  少时渡过了这江后,就下了船,对岸上也有不少人跟着着热闹。小鹤这时把嗓子都骂哑了,但他知道挣扎无用,便也不再挣扎了。跟着三个官人进了宣汉县城,走了不远就是县衙门。三个官人把他带到一间暗的小屋里,先把他的身上搜了一搜。

  江小鹤一见怀里那包银子到了官人手中,他就要上前去抢,瞪着眼说:“喂!你抢我的银子是怎么回事?”那官人说:“我们不要你的,先替你收起来,等县太爷把你放了时,我原数还你。”言毕,三个官人出屋,“卡”的一声,就把屋门锁下了。

  江小鹤暗暗地骂道:“真倒霉!马去了,还打这冤枉官司!”站着等了半天,又扒着门缝向外看,就见门外不断地有官人来往,却没有一个来理他。江小鹤就咚咚他用拳头打门,向外喊道:“喂!开门呀!开门呀!要审就快审,打完了官司我好走得,你们可别耽误了我的事情!”他这样喊着,外面经过的人,连向他这屋子看都不看。江小鹤就捶门踹门大骂起来,直到他声嘶力竭,外面仍然没有人理他。江小鹤一赌气坐在地下,哼哼地喘气,但却无计可施。

  又过了许多时,才听见锁一响,屋门开了,外面的夕阳射进来,来的是四个官人。江小鹤就坐在地下仰首问说:“你们是怎么回事?”

  四个官人却一句话也不说,竟把江小鹤揪起来,连拉带推,把他带到大堂上。那大堂两边站着拿板子的官人,当中坐着个又瘦又矮的县太爷,两边的衙役都用板子敲地,说:“跪下!跪下!”江小鹤向衙役们冷笑说:“跪下就跪下,可是我没犯法。”随就跪在地下。

  那县官操着南方口音,问说:“你姓什么?叫什么?”小鹤像称字道号似地说:“我叫江小鹤。”县官又问:“你是什么地方人,从哪里来?”小鹤翻翻眼睛,说:“我是西安府人,从镇巴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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