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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鲍老拳师点头道:“好,限你们十天之内把江志升给我捉来,如若不能活捉来,就把他的首级割下来见我!”此外再没有旁的话。龙志腾等三人答应了一声,当时便各带兵刃往南山上搜寻江志升去了,到晚间才回来,就住在师父家中。

  又过了三四天,在山上却寻不见江志升的踪影。在那山下,郭老婆子家中住的卢家小媳妇,已回到巩家庄娘家住着去了;并听说她婆家和娘家已打了官司,官人也到江志升家中来过两次,但却捉不着人,有人讲江志升已跳下山涧死了,又有人讲他一定是过了山岭往川北去了,除非这鲍老拳师病故,他才能够回来。

  这些话传得满村中的人都知道了,就有人告诉了黄氏,黄氏就日夜的哭啼,弄得那怀抱中的小孩也病了。只有她那大孩子江小鹤,对于这些事竟像全然不觉,每日还是提着梢子棍到各处去玩,拿着那杆棍子见树打树,见墙打墙,弄得村子里的狗一瞧见他,夹着尾巴就跑。村里的孩子们也不下四五十个,还有许多都比他年长的,简直没有一个不服他、怕他。

  这天他吃完午饭,就出门去,直到天黑时方才回来。他长得有点像他父亲,但那比他父亲还要英俊的长阔脸儿,满是汗泥和血,衣服也撕破了。但是他一点也不哭,气昂昂地走回来,把梢子棍一扔,又仰着脸看了看那挂在墙上的钢刀。然后,他把破衣裳脱下来,蘸上水,擦了擦脸上的汗污和血迹,就赤着强健的小膀子,问他母亲道:“娘,还有吃的吗?”

  黄氏气得身上发颤,问道:“你,你又在外头跟谁打架了?”江小鹤彷佛毫不在乎的样子,挺着胸道:“我跟薛家的大牛、二牛,还有七八个人。他们大家伙儿打我一个,可是敌不过我的武艺高强,被我杀得大败。我这头上的血是被他们打的,是中了他的飞镖!”黄氏吃惊道:“哎呀!他们拿镖打你,镖不是铁打的吗?有尖儿!”

  江小鹤摇头道:“不是铁的,是石头的。不要紧,英雄好汉中了暗器不算什么。娘,我要学武艺去!”黄氏又生气又着急,道:“你还想学武艺啦?你难道不知道你爹爹的事情吗?你爹爹虽然作了坏事,可是他要不是跟鲍老头子学武艺,也不至于到这步田地。现在他叫鲍家那些人逼得,也不知是死了,还是跑远了。你还要学武艺?”讲着讲着,她不住地哭泣。

  小鹤却忿忿地道:“我爹爹是胆小。就回来!看他们敢怎么样?他们要讲打,我帮着我爹爹打他们!”黄氏却急得顿脚道:“得啦!得啦!你就别再惹祸了!你不知道那鲍老头子从外面叫来三只老虎吗?”江小鹤忿忿地道:“老虎我也把他打死!”黄氏见儿子这样的顽横,心中更加十分忧虑。把饭菜拿过来,小鹤胡乱地吃了一顿,随后他就跑到里间,上床睡觉去了。

  这里黄氏收拾了碗箸,那小儿子又啼哭了一阵。黄氏安慰了半天,那小儿子方才睡去。在小孩子身边躺着的就是小鹤。这时小鹤已睡熟了,呼噜呼噜地发出了鼾声来,并伸出一只小膀子来,握着拳头,彷佛在梦中跟谁打架似的。黄氏把他那只小膀子抬起,塞进棉被里,然后她走到外屋,取出针线来,在一盏黯淡的油灯旁,为儿子缝补那件扯破了的褂子。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觉得一阵凉风由外面吹进来。抬头一看,就见屋门开了,走进一个人来。黄氏吃了一惊,将要失声喊叫出来,但定睛仔细一看,原是她丈夫江志升,便说:“哟!你怎么回来了?”

  江志升那一身绸衣裳现在已然又脏又破,头发也蓬乱着,胡子长了满腮;这几天来他竟变成又黄又瘦。一进屋来,他就惊慌慌地悄声说:“家里不是还有几两银子吗?你快拿出来给我,我得赶快逃命去!”

  黄氏流泪问说:“你要逃到哪儿去呀?”江志升摆手道:“你不要问,快快把银子拿出来!”黄氏流着泪,到屋里去开箱取银子。这里江志升就由墙上把那口钢刀摘了,又找出一碗冷饭来,用手抓着往嘴里吃。

  黄氏由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银子。一看丈夫拿手抓那冷饭吃,她就说:“我给你热一热好不好?还有剩下的菜呢!”江志升却摆手,一面嚼着饭一面说:“不用,我这就走!”遂由妻子的手中接过银子掂了掂约有五六两,他便揣在怀内。咽下饭去,他却又流出泪来,便伸手握着妻子的手说:“我对不起你!我年轻,作错了事情。可是我没想到鲍家他们竟是这样的凶狠!我若不赶快走远,被他们抓住,立刻就是个死。我到外省要找一个作官的朋友去,将来也许能把你们全接了去!”黄氏哽咽着,却讲不出一句话来。

  江志升说:“我不敢再在此多待,我要走了。无论见着谁,千万不要说我今晚回来了!”说毕他往外走去,忽然又止步问说:“小鹤呢?”黄氏擦着眼泪说:“小鹤他睡了!”江志升的意思似乎是他还要看着儿子,可是忽然他又想了想,就叹息一声,开门走去。黄氏将要向外送她的丈夫,江志升却把门拦住,用很恐惧的声音说:“你不要跟我出来!”当下江志升手提单刀,溜出门去,顺着墙往北走,就像一个贼似的,逃出了村子,就往北飞跑而去。

  这时已敲过二鼓,天上繁星万点,银月一钩。料峭的春风吹得江志升身上发冷。路上虽然没遇着一个行人,但沿途各村庄里的狗却都像发现了他,在远近各处汪汪地乱吠。江志升向北拚命地跑,因为地上坎坷不平,有两次他都摔倒,还有一次几乎失足在水里。他越慌越乱,总彷佛有人在后面追赶似的。有时他真灰心,要将头扎在水田里,叫水将自己淹死;有时他又把心一横,不想逃走了。索性跟鲍振飞那些人拚个死活。

  但他究竟是求生心切,便不得不忍耐痛苦,在茫茫的黑夜之下往前走去,直走得脚疼腿软,东方就渐渐发出白色。眼前望见了一座高山,他知道自己已离开镇巴县境了。站住身,喘了几口气,又像是瘸子似的,坎坎绊绊地往北去走。东方的曙色也就渐渐上升、展开。

  江志升忽然觉得自己这个狼狈的样子,手里提着一口刀,倘若被人发现,一定认为我是强盗。于是便赶紧把手中的刀抛弃在水田里。然后他依旧忍着腿疼紧紧地往前走去,走到天光大亮,他已然走进了山口。

  这山也是大巴山的一脉,虽然不大高峻;但是山路极为曲折、坎坷。江志升往山里走了有百步,只见小鸟在耳畔乱鸣,苍鹰在头上盘飞,却没遇见一个人。他才略略放了点心,找了块青石坐下,把那已经磨破了的鞋脱下,倒出许多沙砾来;脱下袜子,一看脚上已磨了许多大泡。他用指甲狠心地将脚上的泡全都捏破,泡里面流出许多清水来。

  他不敢在此多待,便又把鞋袜穿上。走了几步,觉得两脚越走越痛,简直不能再着地,同时鞋根都提不上了。他又坐在地下,将衣裳里子撕下一块来,扯成了两条带子。一面弯着腰去系鞋,一面心里想,到底我是犯了什么弥天大罪,被人逼成这个样子?在南山中潜伏了几昼夜,如今又跑到北山来,还不知过了这座山后,是生是死?这样想着,心中又是悲哀又是愤恨,同时身上既是疲倦,腹中又觉着饥饿。站起身来,像受刑似的,一步一步顺着山路往北去挪。挪了不到几十步,这时就听身后发出“得得”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借着山谷更显得响亮。震心。

  江志升吓得赶紧回身去看,就见身后驰来了四匹健马,前三匹马上全是彪形大汉,后面那匹马上正是苍髯飘飘,紫脸沉沉的鲍老拳师,江志升一看,吓得他魂魄都飞了,便赶紧扳着路旁的石头,要往山上去爬。只听后面像雷一般的声音喊道:“江志升,你还想跑吗?”

  这是鲍老拳师的声音。江志升吓得腿下一软,咕咚一声,摔将下来。他赶紧一滚身,想要再跑,但那四匹马已来到临近。头一匹马上正是穿云燕龙志腾,他一张深青色的脸,满生着胡须,相貌非常凶狠。马来到临近,他一手勒缠,一手挥起了皮鞭,探起身来,向江志升的头上“吧吧”打下。

  江志升觉得头疼目晕,但他还要挣扎着站起来,心里燃烧着一种急怒,他骂说:“你们是强盗……”往下的话还没有喊出来,就觉得胸前一阵奇痛,全身发昏。他使力去喊,亦不知喊出来了没有,就立刻躺在地下死了。马上的老拳师正要摆手,但已来不及了。推山虎龙志起已由江志升的胸中抽出了钢刀来,顺势下马,在江志升的身上擦了擦刀上的鲜血。然后他向鲍老拳师说:“师父!事情办完了,我们回去吧!”

  鲍老拳师坐在马鞍上,瞧望着江志升尸体发怔了半天。虽然他的脸色还是那么紫得可怕,但由他的两目中已可看出,是带一点悲悯之色。

  旁边破浪蛟贾志鸣亦下了马,他抱怨龙志起说:“三师哥!你把事情办得太急了!问他几句话也好。”龙志起的黑胖脸上却更显出怒色说:“这样的人,还问他什么话?叫他多喘一口气,咱们昆仑派中的人就全都没脸见人了。”龙志腾在马上叱责他兄弟说:“师父又没发话,你如何就弄死了他?”

  龙志腾气忿地,又要和他哥哥顶嘴,却听鲍老拳师喝道:“你们不要吵了!把死尸抛下涧去!”当下三个人一声亦不敢言语,贾志鸣和龙志起就过去抬死尸。忽然贾志鸣由江志升的身边摸出几两银子来,交给他师父。鲍老拳师接过一看,很轻微,至多不过了六两银子,心里就明白,昨晚江志升回到他家中,一定就是取这点银两去的。

  此时龙志起和贾志鸣把江志升的尸身扛走,抛到山涧下,鲍老拳师并没有细看,便拂手说:“咱们回去吧!”当下四匹马就倒转过来,出了山口,飞驰回往鲍家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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