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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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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他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特地换上了一件新大褂,又去到厂甸挤了半天,并到每一个空竹的摊子前徘徊了多时,他希望那女子再来,或是因为空竹拿回去不响而来换,或是一个空竹不够玩,而再来买一个空竹,这都不是不可能的,但总也没有看见那女子的影子,那影子真不知现在何处,然而它深深地系着他的心。 他又回到报馆里,就按着“特写”的体裁,写了一篇“厂甸印象”,特别写出来那个买了一只空竹的穿着春装的健美女子,文章写得不错,第二天登在报上,然而谁知道叫她看见了没有?——她认识不认识字,还是个问题。 他的理智不叫他作此无聊之想,他的感情却“欲罢不能”。他有时独自坐着就出神,有时又提笔写错了字,他深觉着苦恼了,尤其是同事中的张先生常问他:“对象找得怎么样了?” 这常叫他脸红,他的心里想承认:“对象我已有了。” 可是事实上他实在找不着。 那女子给他的印象,在他的脑里总是消灭不掉,过了两个多月,他有时一想起来,仍是宛然如在跟前。他想:天渐暖了,她应当早就预备着换夏装了吧?走在路上,他比往常更喜欢注意看女人,他梦想着能够再跟那女子走个碰头,但是,总也没有碰见,他不由得有点惆怅。他常常经过厂甸,这地方可一点也没有旧历新年时候那样的热闹了,除了原有的铺子,什么也没有了,卖空竹的更没有了。 有一天他为他的职务,给他编的副刊拉稿子,去拜访一位署名叫“亦禅”的姓冯的剧评家。这冯亦禅住在厂甸迤北,和平门里,住的是个杂院。方梦渔到院里,跟一个满头是疮的小孩子一打听,小孩子就指了指北屋,这是三间正房,大概是一明两暗,窗户上全有灯光,走近前弹了弹门,问说:“冯先生在家吗?” 里边是女人声儿问说:“谁呀?” 方梦渔说:“我姓方,我是繁华报的。” 屋里的女人没再言语,大概是进里间“传达”去了。待了一会,冯亦禅嘴里嚼着饭就跑出来了,拉着他的胳臂就往里让,连说:“请进来坐!请进来坐!对不起!前天你叫人来要稿子,赶上我没功夫,绮艳花行拜师礼,请我去坐席,我也没先写下一篇。我就知道你一定得亲自出马来要。” 方梦渔进了屋,见这外屋,倒是一个人也没有,两个里间全都垂着花条布的帘子,东里间灯光绰约的,仿佛有几个人影,西里间却在炒什么菜。方梦渔说:“冯先生请先吃饭吧,我来没有什么事。” 冯亦禅嘴里还在嚼着东西。他穿着肥大的系着腿带的棉裤和袖头都破了的短皮袄,说:“那么你先坐着,我再扒拉两口饭,呆会儿咱们再谈话。——蓉贞!拿烟卷来!” 他把他的女儿叫出来了。 方梦渔一看,他这个女儿年岁也有十八九岁,长得又黄又瘦,人也不爱说话,拿着一盒——里边大概只剩了两支的“哈德门”,就给放在桌上,方梦渔连连点头说:“不客气!不客气!” 冯亦禅又说:“既不客气,你可就坐会儿,我再吃几口就来。” 说着,他同他的女儿就都走进东里间去了。 方梦渔觉着自己今天来得不凑巧。看这样子,现在一定是有客人在这儿吃饭,大概还许是谈商什么事情。冯亦禅的交际很广,尤其梨园行里,差不多他全认识,今天可不知道是请谁,我在这儿实在不便,他本想再跟冯亦禅说几句话就走。他所要说的也不过就是:“我们的副刊很欢迎剧评的稿子。这就不必细说了,在北平要办报,副刊上没点剧评,是不会销路好的,所以得请冯先生每天写上一篇,稿费到月底一定派人送上,总会比别人优厚一些。” 然而,这么几句话他就没有法子把冯亦禅叫出来说明,他也不好意思隔着门帘跟人家说话,因为人家正在吃饭。他有点坐不住。桌上是光有烟而没有“洋火”,又有点冷,虽然看着壁上挂着不少名伶、坤伶赠送的照片上题:“亦禅先生惠存”,或题着:“义父大人惠存”,有戏装的,有便装的,可也破不了岑寂。 电灯发着黄光,东里间的灯倒还亮,西里间是炒完了一样菜,又再炒一样菜,气味还很香,这一定是冯太太在掌勺了,想不到剧评家的太太还是一位庖厨老手,冯姑娘是往来端菜送菜,由方梦渔的眼前走过了两次。方梦渔就想:“他们这顿饭,吃完恐怕还早呢!我来得真不是时候!” 忽然间,冯亦禅又由东里间走出,先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就说:“可真对不起!今天是约定了两位姑娘在我这儿吃饭,本来应当让让你,可是你刚才来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动了筷子……” 方梦渔赶紧摆手说:“不用客气!我已经吃过饭了!” 冯亦禅点点头又说:“我不是要请你吃饭,是现今来到我这儿的两位姑娘,听说你是大名鼎鼎的繁华报方编辑,都想要拜会拜会你!” 方梦渔有点发怔,笑着说:“这恐怕不方便吧?” 冯亦禅说:“有什么不方便呢?都是自己人。” 他说话的时候,东里间的门帘一掀,两位客,两位年青的姑娘,都已走出来了。 方梦渔一看,就十分惊讶,同时也异常欢喜。先走出来的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子,他认识是时下著名的坤伶绮艳花,她的像片,不但这屋里挂着好几张,各照相馆门口也大都挂着,各画报上也常见。她现今烫着长长的卷发,穿的是紫红色的衣裳,她现出酒涡笑一笑,向方梦渔点一点头,冯亦禅说:“这不必介绍了,这是绮艳花。” 那后出来的另一女子,方梦渔其实更认识,原来就是新年在厂甸遇见的,那多日来叫他遐思幻想的女子。冯亦禅说:“这可得介绍介绍了,这也算是我的干女儿,魏大姑娘魏芳霞。” 芳霞也向着方梦渔笑一笑,她的笑,据方梦渔来看,是比绮艳花更为妩媚动人。她穿的是一件绿的方格布旗袍,虽是的,可里边衫的表裳一定是很少,所以还显着十分单薄,又紧又瘦,愈显出身段儿窈窕而健美。她的头发可是不太长,仍旧没有烫,脸上大概擦了一点胭脂,可没抹红嘴唇,不像绮艳花的嘴,抹得比原来的嘴几乎大一倍,而且像个蝙蝠,不像是嘴了。方梦渔觉得那不好看,还是魏芳霞好看,她这个名字也好听。不过,猜想了多日的这个女子,原来——还用说吗?一定也是个坤伶了,这使方梦渔好像有点失望。 坤伶和一般女子相比,有一样好处,就是大方。绮艳花是很大方的,她说:“方先生!我可真久仰大名啦!您做的小说我就爱看。” 方梦渔心说:“我几时会作过小说?” 冯亦禅说:“都请到里屋来吧!别嫌我这个地方儿窄。” 于是,方梦渔被两位坤伶让到了里屋,这里有个火炉,又暖,灯又亮,八仙桌上摆着红炖内、炒鸡蛋、韭黄炒肉丝、粉条炒菠菜,还有两盘小肚、酱肉等等,原来今天他们是吃春饼,也有米饭,倒很齐全的,方梦渔说:“我可真是吃过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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