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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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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厂甸游春梦魂牵丽影 小家娶宴感慨系歌台 北平的“厂甸”是个很有名的地方,这个地方本名“琉璃厂”,大概北平的那些宫殿上面的五颜六色美丽而名贵的琉璃瓦,就都是在这里烧的。后来这里可成了街市,两旁的铺户都是笔铺、南纸店、墨盒铺、古书铺、古画古玩店、书局等等,这里是文化的中心,附近还有许多家的报馆。 中间是“海王村公园”,其实说是公园,毋宁说是商场,并且还是“文化商场”。除了上述的那些与文化有关的营业之外,便是照相馆了,门前挂着当代伟人与名伶的特别放大的相片,此外可以说绝没有别的铺子,没有米粮店,也没有酱园,这里只给人一些“精神的食粮”。所以来游的人多半是些文人墨客、名流学者,很少有伧夫,更没有妖艳的女人。可是一到了“新年”——旧历的新年,这里就顿然与往日不同,而成为人山人海,万头攒动,车马喧嗔,市声嘈杂,绿女红男,钉梢掏包,哭爹喊娘,丢鞋失帽的一片热闹场所。 为什么呢?这是因为每年新正初一至十五,这里有临时的集市,也可以说是“年会”,人都来逛来了,其实是没有什么可逛的,可是,方梦渔他偏说有“可逛的”。 方梦渔是上海人。北平他已来过了许多次,可总没赶上新春逛厂甸。这次,他是来到北平在《繁华报》作副刊的编辑,住的时间最长,去年秋天来的,赏过西山的红叶,度了一冬。他也饱赏了这古都的吹得人能发僵的“哨子风”,然而他觉得北平有趣味。因为他连日在报上的副刊写“杂感”,有了很大的文名,又交了各界不少朋友,如今,腊尽春回,使他穿着皮袄感觉有点发痒,因他是个独身,正年青,在这“新年”里,别人都是一家欢乐,独有他是异乡作客,形影孤单,十分无聊。 满城的人都在集中了兴趣过这新年。他在副刊上做得那些文笔泼辣且富趣味的文章,也仿佛没人看了,同时他也感觉到材料枯竭,所以他得出去找一找,逛逛厂甸吧,离得又近。于是他就步行着去了。琉璃厂这条街,车就塞挤得水泄不通,汽车跟在洋车屁股后头,“嘟嘟嘟”洋车也听不见,照旧不挪一步,人想路过去也很难,幸仗方梦渔是在上海挤惯了的,所以他有办法。他专找空隙,登上了笔铺的台阶,走几步再跳下去,由一辆洋车的轮子边擦过去,再跳上古玩铺的台阶,走几步再下去,下来走几步再上去,如此他就到了厂甸,即是平常的海王村公园。 这里果然改了样,不知从哪里来了许多小贩,有的卖凉糕,有的卖带汤夹糖的煮豌豆,还有除了“老北平”别处的人全都喝不惯的那种酸味的“豆汁粥”,更有“应节”的新玩具:风筝、五尺多高的“抄燕”、鲇鱼、蜈蚣、鹞子、哪吒闹海,都是用纸和竹做的,全都十分精美,挂满了墙。更有抖起来“嗡嗡”响的“空竹”,还有纸和秫秸做的,上面嵌着小锣小鼓的风车。“大糖葫芦”,即糖山楂,又名曰“糖球”。每枝都是一大串,比人还高。 平时连花草也没有的“海王村公园”里,现已搭设起许多家露天茶馆。方梦渔现在可是四面都被人挤着了,他在上海学的挤法,都有点行不开了。挤来挤去,他挤出了这“公园”的旁门,却又看见了许多座席棚,他进去一看,棚里四壁都挂着标卖的名人字画,他对这个外行,稍稍一看,便走出去了,再不进第二个棚。他只是又去挤,他感觉出趣味来了,觉着这个地方“可逛”,因为人多才可逛。于是他就同时被人挤着,同时注意看看人。 他看见个老太太,咳声叹气地说:“早知道这么挤,我不来,咳!你们行行好吧!别挤我啦!” 看见个挤丢了孩子的妇人,两眼都急得直了,大喊着说:“小五儿!小五儿!” 又看见个大姑娘尖声儿说:“哎哟!你踩我的鞋干吗?缺德!” 自然有些年轻人还说“挤呀,挤呀!” 故意地挤,他们这种恶意的挤,也是有目的的,方梦渔看明白了,来这里逛的人,女性很多,而且这些女性不仅有坐着汽车来的富家太太和小姐,中资家庭的妇女,或小家的姑娘,占多数的还是服装特别的、可是不知是干什么的人。 有个穿着粉红大衣的、嘴唇抹得特别红、脸上胭脂擦得特别多、头发烫得特别乱、身后永远跟着个缠足老妈的少女。方梦渔就知道是“青楼人物”,因为这旧历年,她们也放假,所以出来玩,并还寻找她们的热客,以便请到她们的“香巢”,请那位“客”多多“开盘”。还有衣服不大整齐,说“摩登”而又不完全“摩登”,这大概是女招待了,北平的有女招待的小饭铺到了新年照例休业,还有……方梦渔忽然看见了一个穿得很单的“雄赳赳”的少女,他可真猜不出是个干什么的。 这少女就在他的对面,虽然隔着好几个人,然而他看得很真,她头发没烫,也不太长,好像是个女学生。但她眉飞色舞的,跟同行的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摇头摆脑地说话,又不似一般女学生所有的那种“安稳”,她穿的只是一件薄毛绒的藏青外套,里边是浅绿的绸缎旗袍,她可真不怕冷,虽说天有点暖了,但地下还结着冰,北平的春天没有这么早,至少也还得穿棉的,她却先“换季”了。 她的态度是很昂然而毫不畏缩的,挤吧,她就抡着两只胳臂挤,就像是赵子龙大战长坂坡,一赛时就杀出了重围,把她保护的那位妇人救了出去,谁也挤不着她了。她真行!她也许是什么篮球队的女运动员,还许得过银盾。方梦渔赶紧回头去看她,看见她穿着丝袜子很强壮的两条腿。 但她并不是男子型的女人,她的身体很窈窕,相当高,而且曲线匀称,她的面貌,还是个安人,并且是柳眉杏眼的那种古典的美貌女人,她的年纪不过二十上下。 方梦渔有点发呆,赶紧转回身,挤出人群去追这女子,追到女子身后约两三步,他可就站住了。因为人家站住了,人家在买空竹,这种空竹原是竹制的,两边是圆形,当中短短粗粗的一根横梁,用两根“六道根”的细棍拴着长线来抖它,就由那圆形的两个东西上面特凿出的小孔里震荡着空气,而发出嗡嗡的响声。这并不是容易抖的,非经过练习不可,并且非得双臂有点力气不可,否则根本抖不起,更不用希望它发出什么响声,如今这个女子竟要买这种难学的玩艺。 可见她是会了,这原是“大半小子”才喜欢玩的玩艺,她一个窈窕的少女,喜好这个,可是有点令人不解,当下她就叫那卖空竹的人试着抖了半天,围上了好些旁观的人,她又争了半天的价钱,结果拿着走了,她那美丽的面庞浮上欢喜之色,还跳了一跳,跟随行的那老妇人说了几句话,她们就往南去了,及至方梦渔再跟上去,她们已经上了两辆洋车。 方梦渔本想也叫一辆车,紧跟着走去,看她到底在哪儿住,到底是个干什么的,但究竟这种无聊的举动,他一个年纪近三旬的人,是不愿意做了。然而他直直的两眼望着那女子的背,他觉得这女子真吸引着他,这是他自己亦不明白的。 方梦渔又逛了一会,可就没有刚才那么大的兴趣了,更仿佛没有力气再去挤了,天也晚了,比较阔的游人们都雇了车回家,洋车上带着大糖山楂,还有那风车,随着寒冷的晓风乱转,连带着上面的小锣小鼓也乱响。他也觉着冷了,就走回报馆去。夕阳在天边抹了一块胭脂,又抹上了一块淡墨。 一个人若是偶然遇着了一个异性,虽未交谈,可是对方给他的印象就很深,这对方必定是有一个特点,投到他的爱好上了,方梦渔现在职业已经稳定,经济方面可以维持一人以上的生活,所以他早就预备物色个对象了。他还想要个美貌的太太,他眼中的女性美不是浓眉大眼的“粗线美”,不是高鼻凹目那种“西方美”,他要东方的古典美,可也别像林黛玉,那得陪着个药房,也不要娇小玲珑,叫人看着好像“春香”,要柳眉杏眼,可别显出“小气”,更不可带着呆气,要健康可别粗笨,要活泼又别风骚,女学生,他是娶不起,没受过教育的,他又不要,他会买些个书报,专注意“女士”们的相片,他更搜集了不少坤伶的小影,他不是没有中意的人。他只是无缘接近和没有勇气去追求,如今,他又深深懊悔失去了—个机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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