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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咳!他那儿有准住处?他——我这么告诉您吧!他自小儿就没爹没妈,是我爸爸把他拉扯大了的,本来是在我们那儿住,现在,因为我们家里的地方儿窄,我又长大了,他就觉得不方便,其实算甚么的?我还不跟他亲妹妹是一样么?他可一定要搬出去,他也没有个准家,好在还认识几个熟人,有时候就在“肉饼王”的铺子里,有时候在“赵半仙”的命棚子里,幸亏他人还仁义,还有人肯收留他。可是也不行啊!他吃的又多,还得帮助养活我们的家。您知道,天桥的买卖,这一年多来就不行啦!他那耍大刀,人家也不爱看,药,更没甚么人买。像今儿,这下雨的天,就得歇一天,陪一天的嚼过!明儿还不知道雨住不住?……”

  她转身又看看瓶中的榆叶梅。窗外,雨声淅沥,仿佛下得更大了,我担心着“她可怎么走?”

  然而,现在我实在悯念这些人,愿时时跟他们在一起,因为觉得他们都有“人的感情”和人类悉应具有的道义,不过,我又为他们的命运悲哀。

  我也皱了皱眉说:“很惭愧!我也不能帮宝成的甚么忙,应当给他找个事才好……”

  她说:“他也认识不少的字,能够吃苦耐劳,脾气——真比我的脾气还好呢!不是十分的招急了他,他从不跟人家瞪眼。可就是老找不着个事!连个跟包的事也找不着!”

  我说:“你认识唱戏的吗?”

  她说:“我桂玲姐不是唱戏吗?”

  我又问:“她叫甚么名字?”

  她说:“她就叫杨桂玲,是唱老生的,您在报上可找不着她的名字,因为她不是名角。”

  我又问:“现在她在甚么园子里唱?”

  她说:“在四庆记,是夜戏,下个月初一就上劳芳舞台唱白天的了。”

  我又问:“虽然不是名角,可是北京城的人,都是爱听戏的,她的收入总该不错了?”

  她摆着手说:“得啦!你是不知道,跟你说你也不信,也一时说不完。我就这么告诉你吧!她要是——不用说成了名角,就能像小海棠那样,我们家里也用不着发愁了。她也是个热心肠的人,只要手里有几个富余钱,就给我们送去。要不然,我们家里三口儿人——我爸爸的饭量又大,他一个人能顶我们两个人吃的。不怕你笑话,一顿饭,玉米面我们就得吃两斤半,光指着刘宝成跟我做外活还行?”

  我又问说:“那么你做外活,平均一天能够收入多少钱呢?”

  她笑了,说:“您倒是要问那一件事呢?问了半天刘宝成,又问我桂玲姐,现在又来问我?这些家常过日子的事,一句两句也说不完,说多了还真叫人的脑袋痛,咳!我真成了个日子精了,无论见了谁,就说日子怎么怎么难过.倒像是求人给想法子似的。其实,我爸爸那天说了,倒退二十年,他那儿会关心到面卖多少钱一斤,米是多少钱一斗?他镖店里开着招贤馆,从别处来的,无论是认识的不认识的,只要是说明投奔双刀太岁胡飞豹来的……”

  我到这时候,才知道她们原来是姓“胡”,可是她也许有个名字吧?叫甚么呢?

  她又说了一阵,结论是“好汉提不起当年勇了!……”

  这个姑娘.是属于北平所说的“能说会道”的姑娘,有本事的姑娘。——这种姑娘在北平是很多的,很受人敬爱的,可是多半因为她们锋芒太露,以致“老根儿的人家”不敢娶,而成为老处女。

  但是这并不是说这种姑娘就失掉了她的“女性美”和天赋的温柔,一点也不。就我目前觉得,她的那妩媚的情态和动听的语言——虽然不像一般“文明女子”似的会说许多的新名词,可是这些俗话儿——土语——由她的口中说出来,就特别好听,而且更增加了她的美。——她实在是美,这样的美丽的女子,偏又逢着穷苦的命运,她的将来。——我真不敢替她设想了!

  她沉默了一会,这时窗外的雨声响得特别清晰,大概,——我也没个表——总有八点了,我应当催着叫她走,可是我又实在不好意思那么办。我不禁打了个呵欠,她似乎应当觉得我已经疲倦,她就应当“起身告辞”了。可是她不,她反倒坐在我那凳子上,慢条厮理地跟我扯起了闲话。

  ▼第四章 一个女伶

  她忽然问我:“您说,女的学戏,好不好?”

  我不大明白她这话的意思,我说:“应当看是怎么说了,你要问我女的唱戏,是不是比男角儿容易唱得好,那我向来是主张台上的青衣花旦,都应当由女角儿去演的。”

  她着急地说:“我不是问您女角儿比男角儿怎么样,我是说现在女的学戏的可真不少了,也有唱红了的,就是唱不红,也能够往家挣点钱,有时比个男的还能挣得多。只是,人家都对女戏子瞧不起,仿佛是姑娘一唱了戏,就能学坏了似的。”

  我说:“这也不见得吧?学好学坏,还在乎自己的品行如何!”

  我这话,仿佛正说对了她的心,好像把她心里多日来解不开的一个扣儿,无意之中给解开了。欢喜得她,不由的笑了,脸却又红红的,说:“我也是这么想,凭自己的本事去挣钱,吃饭,可有什么寒伧的呢?——总比求人,央告人强!”

  我听出了她的话味儿,她一定是有心要去学戏,其实以她这苗条的身段,美丽的姿容,和圆润的嗓音,她要唱戏是不难唱红的。不过——唱戏虽也是个正当的职业,我却不能太鼓励了她,因为她有个桂玲姐是唱戏的,她可至今还没有学戏,可见,一定是那个“双刀太岁”不表赞成,我怎可以就劝她学戏?万一……我这样过虑的一想,所以我就劝她说:“唱戏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再说那环境太复杂.我劝你还是好好的在家里做外活吧!”

  她忽然不悦了,扬起眉毛来说:“您说的倒好?做外活?也得有那么些个外活可做呀?一天挣不了三个大钱,够喝粥的?还时常七天八天的连一件外活也揽不来,指着它还行?……您想,我也没有个哥哥,兄弟;人家宝成倒底是姓刘,不姓胡。再说,叫我们把他累得已经可以的了,我不自己想个道儿行吗?”

  我听了这话也自然就无话说了。不过我很怜悯这位姑娘的身世,女的学唱戏,明明是一条很崎岖的而容易“一失足成千古恨”的路径,她如今要去走,我可也没法子拦。

  我们两人又默默地待了一会,我倒想找点闲话儿说一说,因为这样“相对不语”,是更不大“合适”,可是一时我也想不起来应当说什么。

  又待了一会,她才站起了身,说:“我可真应该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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