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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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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事情到底也没有谋成,病也!说好吗?总觉着没有十分好。幸亏家里又给我寄来了点钱,并在来信上勉励我:“别急!谋事得等机会,须有耐心。饮食注意,少交胡乱的朋友,千万千万!” 我也不能够就“补被还乡”,还得在这儿耐着。天桥那地方,我也不想去了,我己知道了刘宝成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对他钦佩,然而惭愧,我又对他是“爱莫能助”,可是只要见了面,我不帮助他点,我就心里不安,倒不如少见他的面,还省了我的烦恼,也不至于拿三五个钱或一二斤肉饼,就买人家贫苦而懂得礼义的人的人情。 春天,北京城落着连续不断的细雨,把院子下得永远是湿的,我又没有一双胶皮鞋,简直我索性除了上毛房,连屋子也不出了。店门外就是一条狭窄的胡同,这一下雨,不定多么湿,多么脏了,可是清晨早起,便有人用曼长的声音叫卖着:“榆叶梅——花来,买花!” 这诗意的卖花声,引起来了我客中病里的诗兴,我拿了几百钱,叫店中的伙计出去给我买来了几枝,并跟他借了个瓶儿,舀了点清水,将花供在案头,安慰我的寂寞。 这榆叶梅,是一种带着碧绿的像榆树的小叶,可是又累累地挂着许多含苞欲放的红色美丽的花,它比桃花的颜色还娇艳,恐怕也更为命薄。我生平不喜欢富贵的牡丹,长爱这类的“小家子气”的东西,现在我这客会里只有这一瓶花和一个我,寂寞相对,窗外是春雨如丝。 就在这天落雨的黄昏,忽然有个人来找我,隔着窗上的玻璃我就看见了!因为院里有一只电灯,照着很清楚的雨丝,还照着这找我来的人,正是刘宝成的师妹,我这时很惊讶,想着:“我叫她进屋来不进屋来呀?进我屋来,未免不大方便,因为这里是个客店,我又是个独身,倘若碰到查店的来了,也得盘问一阵;但是,她既然在这时候来找我,恐怕就有事,多半是她的爸爸!不,一定是她的妈叫她来的,说不定是她的爸爸!那怪老人双刀太岁,有甚么不好,死了!她才来找我,许是要借钱。” 终于我开了屋门,把她让进来了,此时我屋里的那只电灯也亮了!我先观察着她的神色,就觉出来我所猜想的大概不对,因为她完全没有一丝紧急和悲哀的神情;她的头上蒙着一块半旧的花手巾,可是进了屋,遂即就除下来,她的短布褂现在穿的是花道儿的,还整齐,没甚么补钉,只是已被雨淋湿了。她的态度是含着一种羞涩而腼腆,一眼就看见了灯光下瓶儿里的榆叶梅,她忽然笑了,说:“这是甚么?是榆叶梅吧?您是那儿掐来的呀?” 我听了,心里不禁生了一点轻微的反感,“掐的?可真瞧不起我,我上那儿掐去?上公园里去掐?公园里有牌子:禁折花木。” 我就说:“这是我在门口儿买的。” 她又笑了,似乎觉着我是个!说上海话叫“阿木林”,北京大概是叫“冤大头”她有点笑话我说:“这还用花钱买?有的是,我桂玲姐姐的家里有三四颗这样大的树,爱掐多少掐多少,我都懒得要!” 我自从到北京来,除了上天桥,别处简直就都没有去,听说北京各人家的院子里花木都很多,我清直连一朵也没看见过呢,我也觉得是花了冤钱了,但是我立即为自己解嘲,说:“好在很便宜,买几枝,摆在瓶儿里;就是这么个意思。 她微微地情然地笑着走近瓶花,在灯光下,她的美丽的红颜与娇艳的花儿相映。我不敢多看她,因为她长得太美了,她又是一个大姑娘。 花儿好像引动了她的芳心,她不住地细看着,她是看花儿吗?她是故意借着这个好不瞧我吧?同时躲避我的视线吧? 但我心里疑闷,这细雨黄昏时候,她是干甚么来呢?我不能不问,双刀太岁既与我论了交,我也算是她个老大叔,我须要拿出长辈的样子,我得问她,好叫她快点走。于是我就说:“你爸爸怎么样了?这两天他的身体还好?是他叫你来的吗?有甚么事吗?” 她却一扭头,笑着,——我可没有笑。——她说:“您怎么就觉着我来了就应当有事?难道没有事就不许我来了吗?” 她跟我耍着顽皮。 我可不能搭理她,我还得端着点架子,我说:“因为我这两天没见着刘宝成,我怕你家里有甚么事,我也——这几天,精神不好,同时我的事也找不着!” 她忽然不愿意了,脸儿沉下来说:“我来并不是找您有事,真要是有事,我也不能麻烦您,我倒更不来了呢……” 我刚要辩论,她可不容我说,一句跟着一句,伶牙俐齿地说:“您那天从我们家里走了,第二天我爸爸就叫我来瞧您,说您也是一个病人,我们那屋子又有气味,您回来真许病了,虽说是早先没甚么交情,可是刘宝成也常提您,说您是个好人,景况也不大好,我爸爸更是觉着您是他的朋友,他知道一个人住在店里,得了病的那个味儿。他催着我来瞧您,可是我妈又说:人家来看你爸爸,是带来肉饼,咱们去看人,难道就空着手儿吗?我说那倒没关系,谁不知道咱们家里没钱?空手去看看,他也不能就笑话咱们。他要是笑话,以后咱们还不理他呢!” 听到此处,我脸可有点发烧了,我刚要张嘴,她又用鼻子哼气,说:“真的!我们家里的人连刘宝成都是这个脾气,秦二爷的锏——穷硬!不是这个脾气,还落不到这步田地呢!我就想来,可是又没有工夫,一天那些个外活就够我做的,不做外活家里吃甚么呀?光指着刘宝成?他那个钱也不是容易来的,他就是有孝心,可还有个买卖好坏呢!我们向来是谁也不指着,谁也不求,自己受穷,自己认命……” 我这时才抢到一句话说,可是话憋在我嘴里,越着急倒越说不出来了,我直摆手,结果只说了一句:“你别错会……” 她忽然又嗤的一声笑了说:“今儿呀!我为甚么来?——您猜吧?” 我那里猜得出? 她在这时候才说:她有个“桂玲姐”,就住在这南边不远的一个胡同,地名叫“芦草园”,她们两人是干姊妹。她常去看她,今儿是一清早她就上她的桂玲家里去了,在那儿吃过的午饭和晚饭,玩了整整一天,现在——因为她桂玲姐晚上有戏,得上“馆子”去,所以她,忽然想起上这儿来啦。她并对我说:“我来看您,可真是不成敬意。以后只要我上我桂玲姐那儿,说不定我可就遛到您这儿来?——先跟你说明白了,你要是觉着我讨厌,可趁早儿说!” 我说:“我那能够讨厌你呢?我每天在这店里住着,很是寂寞,又没个朋友,——刘宝成,他得天天上天桥去做买卖,我也不能请他到我这儿闲谈,耽误他的工夫。你要是能够常来,我当然是欢迎不尽,不过……” 没等我把话说完,她就皱了皱眉,说:“其实刘宝成——我大哥,他也不是没有一点工夫。譬如今儿个,他就不能出去做买卖,得在家里熬一天!” 我问说:“宝成住在那儿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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