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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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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蓮趕緊踏著雪追出店門,只見那胖子已在門前解下黑馬來騎上,秀蓮姑娘就招著手說:「喂,喂!你先別走,我要問你!……」那胖子竟像沒有聽見似的,騎上馬放轡往南跑下去了。 秀蓮姑娘眼看著那胖子的黑馬的影子,消失在茫茫的暮色之中,就急得嘆氣。趕緊回到店房內,彈了彈身上的雪花,摸了摸碗裡的麵湯還溫著。秀蓮就對燈發著怔想了半天,暗道:「這樣說李慕白是在前走得不遠呀,大概也就是一日的路程!假若我趁著這個雪天趕行一夜,到明天就許能夠追上他了!」這樣一想,便決定即時走下去。她立刻叫過店家,把錢開發了,遂就提著行李雙刀出屋,到院中把馬牽過,就出了店門。弄得那店家也莫名其妙,就跟在秀蓮後面,說道:「姑娘,你還是歇下罷!明天天晴了再走。現在快到三更天了,路上這麼大的雪,馬也容易滑倒的啊!」秀蓮卻搖頭說:「你不曉得,我那裡有急事,非得連夜走下去不可!」 於是她就一橫身,扳鞍上馬,馬踏著地下的冰雪往南走去;因為地下很滑,秀蓮只得策馬慢慢的走。同時看見路上有著深深的馬蹄印跡,曉得是那胖子的馬才由此走過的,就依馬蹄印去走。心裡又想,我沒聽說李慕白有這樣一個朋友,莫非此人是個強盜,他本來認識我,並且知道我的來意,特意把我騙出來,要糾眾在這雪夜之下打劫我麼?轉又心裡傲然地,想著:我怕什麼?金槍張玉瑾,我父親在世時都很懼怕他,但依舊被我給趕走;苗振山的飛鏢據說是百發百中,但他也喪身在我的手中,江湖上還有比他們更兇橫的賊人麼? 當下馬蹄踏在冰雪地上,發出喳喳之聲,刀鞘磕碰著鐵鐙叮噹的響。天沉地厚,渾然一片白色。少時秀蓮姑娘的青衣褲也全都落滿了雪,行過了幾個村子,沒看見一家茅舍裡還有燈光,也許因為冷的緣故,連聲狗吠也沒有。那胖子的馬在地下留的殘跡,也被雪厚厚地蓋住,看不出了。秀蓮姑娘也只是茫然的,策著馬一直往前走,這銀色的天地彷彿被她一個人佔據了。秀蓮四下觀望,見什麼東西也沒有,正如她的身世一般。於是又不由背著寒風流下熱淚來,她連擦也不擦,只任憑眼淚在她那凍得紫紅的臉上去結冰。 走下三四十里路,腹中也餓了,兩腳也凍得僵硬,可是雪已住了。又走下幾里,天已發曉,東方射出朦朧的淡紫色的陽光,路上已有抬著行李、挑著擔子的往來行人了。秀蓮姑娘這才下了馬,把自己身上的積雪拍淨了。那匹馬噓著白氣,身上的汗珠滾下,落在雪上就是一個小深坑兒。秀蓮由頭上解下手帕,擦了擦臉,依舊繫好頭鬢,便上馬再往前行。走了不遠,就來到一處很熱鬧的市鎮,因為天晴了,所以往來的人很多。在道旁有一個挑著擔子賣茶湯的,秀蓮就下了馬,去買茶湯充飢。 這時陽光漸升,在雪色的屋頂上染上一抹橘色。秀蓮喝過了一碗茶湯,也覺得腹中舒服,身體溫暖了。正要再喝第二碗,忽見街東的一家店房裡,走出一位牽著馬的客人。馬是純黑色的,鞍後只有一隻小小行囊和一把寶劍。客人是個少年,身穿青緞短褲,頭上戴著風帽。 秀蓮姑娘看了個半面,便驚訝地喊道:「李大哥!李大哥!」本想要即時追過去,但那賣茶湯的又張著手向她要錢,秀蓮急忙忙地向衣袋裡去掏錢,同時眼睛直直地望著李慕白。只見李慕白似乎聽見有人叫她,向人群裡投了一眼,也不曉得看見秀蓮了沒有,他就扳鞍上馬,分開道上的行人往南走去了。 這裡俞秀蓮又是驚慌又是憤恨,趕緊向賣茶湯的扔下錢,上馬就追,出了這市鎮。不想李慕白的那匹黑馬走得很快,相離有半里之遙。俞秀蓮心中十分著急,一面催馬去追,一面招著手大聲呼道:「李大哥!李慕白!」但是她雖然叫著,李慕白卻依舊策著馬在這雪後的朝陽大道上款款而行,並不回頭來望。俞秀蓮心中悲痛急躁、忿恨,攬雜在一處,她的眼淚都流下來了。又想抽出刀先殺死李慕白,然後自刎;又想即時撥馬回去,永遠不認識李慕白,因為她以為李慕白是故意不理自己。 其實前面李慕白確實不知道俞秀蓮在後面追著他,他正在馬上回憶著生平所遭遇的種種不幸的事,對著陽光,一面走著一面發呆。這時忽見對面來了三匹馬,騎著的全都像是官差,忽然有一個官差直著眼睛說:「噯呀!摔下來了!」李慕白這才回頭去看,只見自己身後兩箭之遠,有一個騎馬的人跌倒的在雪地裡。那幾個官人又驚訝著說:「是個女的!」李慕白也看出來了,那由雪地上爬起來的人,身軀靈便,衣服緊瘦,不是個女子是什麼;再細看時,不是俞秀蓮姑娘又是誰!於是李慕白驚詫極了,他也顧不得一切,趕緊撥馬回來,就說:「是俞秀蓮姑娘嗎?」 此時俞秀蓮因為追趕李慕白,以致地下的雪將馬滑倒,把她摔在雪地上。她一面起來,一面氣憤得流淚。等到李慕白回馬來到臨近時,俞姑娘已然把鞍下的雙刀鏘的一聲抽了出來。兩道寒光一閃,姑娘就橫刀揚眉,芳容上現出嚴厲憤恨之色,眼裡流著熱淚,顫顫地向李慕白說:「姓李的,你不要再理我!因為有我父親臨死時託付過你,叫我們作兄妹一般……」 姑娘說到這裡,哭得亂跺著腳,將地下的雪跺成深坑。她一面把馬拉過來,一面仍舊哭著說:「在北京時,你就不理我;現在我追下你來,在後面叫著你李大哥,你卻裝做沒聽見。好,好!原來你卻是這樣的一個人,我永遠不認識你了!」說時收下雙刀,扳鞍上馬,就要往回去走。 李慕白急得心如油煎,淚如雨下,他趕緊催馬搶上前,把秀蓮的馬匹攔住,說道:「姑娘不是那麼回事,你聽我細說!」秀蓮姑娘見李慕白攔住她的馬,便要由鞍下再抽雙刀,冷笑著說:「怎麼,你還要攔住我跟我動手嗎?我俞秀蓮可不怕你李慕白!」此時旁邊那三個騎馬的官人又過來解勸,連說:「有什麼事好好的說,不必生氣。」又向李慕白說:「老哥,你也不必急成這個樣子,夫妻打架是常事,不過別在路上爭吵,這樣可教人笑話!」他們在裡面一胡攪,令李慕白對姑娘更是有口難分。 此時秀蓮姑娘已催馬往回走去,李慕白又去追姑娘,一面策著馬,一面喊著說:「姑娘,你駐下馬,聽我說幾句話,只有幾句話!」但是秀蓮卻像聽不見似的,氣忿忿地催著馬向岔路走去了。 這裡李慕白勒住了馬,怔了半晌,眼淚不住地流,又怕姑娘再有什麼舛錯。想要把自己心中的委屈,盡可能地向姑娘說一說,但此時秀蓮已不怕馬匹再滑倒,緊緊地揮著鞭子,刀鞘磕得銅鐙亂響,漸漸連馬影都看不見了。此時李慕白目送著一串白雪上的馬跡,心中又發生一種反感,便勒著馬,抹淨了眼淚,就想:「我哪裡曉得她從後面追下我來?她的馬被雪滑倒,卻把氣撒到我的身上,並且不容我向她解釋,她也太性急了!唉!她說從今以後不再認得我,其實那也很好,不過是太屈了我的心!一切的事,想不到落成這樣的結果,是我李慕白的命苦呢?還是我的人不好呢?」於是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就狠心道:「什麼都由她去吧,我且回家去!」遂就不再去追俞姑娘,撥馬又往南走了。 再說俞姑娘,本來她是誤會李慕白不理她,而且從馬上摔下來之後,又羞又氣,所以忿忿地走開;李慕白追了半天,她也不理。可是往西南行了六七里地,回首看不見李慕白的馬影,她又不禁有點後悔了。暗想,我為什麼冒雪連夜追下他來,不就為的是向他詢問孟思昭的事情嗎?就是對他翻了臉,也得先把話問明白了啊!現在好容易追上了他,自己卻又生氣走開,弄得以後就是再見了面,誰也不能再理誰了。想到李慕白也不是壞人,而且早先幫助自己葬父,並且護送自己和母親到宣化,哪一種情義也不為淺,自己現在的舉動也未免太對不起他。 想了想,又很盼望李慕白再趕來,於是在雪地裡駐馬等了一會兒,卻不見李慕白前來。自己當然也不好意思再回馬去追他,轉又微微冷笑,自己想道:「難道我非得求人不行?我非得找著孟思昭就不能活著了嗎?在早先有我父母在世時,遇事都攔住我,要叫我做個安嫻的姑娘;現在我是孤身一人,拋頭露面地也走了不少的路,手下也殺死過人,難道我還什麼事不能自己去辦嗎?不能憑我這一對雙刀走江湖嗎?」於是,秀蓮姑娘就改變了主意,想要自己先到望都縣榆樹鎮,去祭掃父親的墳墓;然後再回鉅鹿家鄉,找著孫正禮等人,籌備好了錢,再出來接父母的靈柩回籍安葬。 策馬慢慢往前行走。這時太陽升得很高,地下的積雪漸漸融化了,馬蹄踏在濕泥和殘冰之上更覺得滑;秀蓮恐怕再將自己掀下馬去,就謹慎地行走。又走了四五里地,來到一座小村鎮,秀蓮便找了一家店房,牽馬進去找了一間單屋子。歇息,換了鞋,吃過了早飯,因為身體疲倦,就倒在炕上睡去。及至醒來,已到下午三點多鐘了,洗過臉,喝了兩碗茶,精神也恢復過來。不過想起早晨的事,覺得確實自己太急躁了,不該對李慕白說那樣絕裂的話。後來李慕白追趕自己,自己也不該不理他;無論如何,早先人家對於自己總有許多的好處呀!於是不免嘆了口氣,站起身來,到店門外要看看路上好走不好走,遂出了屋。 只見院中積雪盡消,地下盡是泥水,各屋裡出入的客人很是雜亂,全都注意看著秀蓮;秀蓮姑娘卻很大方持重的走出店門。只見街上雖然有不少往來的行人、車馬,但是地下卻是泥濘難行。又看了看偏西的陽光,知道天色已不早了,就想:索性我在這裡再歇一晚,明天早晨再走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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