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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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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妓以俠名華燈窺俏影 情真難遣濁酒灌愁心 德嘯峰所說的那個俠妓,豔幟所樹的地點,是在韓家潭寶華班。這位俠妓芳名叫作「翠纖」,因為她會畫幾筆竹蘭,落款只是一個「纖」字;因此與她相好的人,都叫她「纖娘」。纖娘來到北京,流浪平康不過二載,以她的姿色和才藝,原可以壓倒群芳,為一時名妓;不過因她的性情有些孤僻,把一些她認為傖俗的客人都得罪了,所以不能與當時一些慣用迷人伎倆的所謂名妓並駕齊驅。除非有一般所謂「目中有妓,心中無妓」的名士派頭的人,才能與她合得來。 這天晚間,華燈初上之時,德嘯峰就把李慕白架到這裡。李慕白此時也算是正式的嫖客了,他因為要賞鑑這位俠妓,所以也高興地大搖大擺,跟著毛夥上了樓。李慕白在前,德嘯峰在後,進到那座香閣之中,只見陳設得十分雅潔。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媽媽,帶笑迎上來,說:「二位老爺請坐,纖娘在裡屋換衣裳,待一會就出來。」德嘯峰、李慕白二人,在紅木的椅子上落座;只見裡間燈影搖搖,紅緞軟簾垂著,卻還不見那位俠妓走出來。老媽媽給德嘯峰點上煙,送過兩盃茶來;又問二位老爺貴姓。德嘯峰說:「我姓德,這位姓李,現在是我們這位李老爺要看看你們纖娘。」 德嘯峰說話時,李慕白卻四周看這屋裡所掛的字畫和鏡屏。只見當中一幅工筆的「風塵三俠圖」和一副對聯,最為惹人注目。那聯語是「翠竹千竿思卿俠骨,纖雲四卷度我良宵」。下款是「燕山小隱」,筆力遒勁,摹的是魏書《張黑女志》。李慕白心說:這位俠妓倒真與一般的妓女不同。旁邊德嘯峰悄聲向李慕白說:「你看,架子有多麼大?」李慕白這時也等得心急,說道:「這真是千呼萬喚始出來了!」德嘯峰揮著扇子,仰面微笑。 待了半天,才見紅簾一啟,溢出一股幽香;那位俠妓纖娘,姍姍地走出來了。德嘯峰、李慕白不由全都把目光射在這位俠妓的身上。只見她年紀不過二十上下,細條身子,瓜子臉兒,細眉秀目,櫻唇桃頰,嬌豔得如同一朵才放的芍藥一般。她穿著一件銀紅羅襖,石青綢褲,垂著水綠的汗巾,豔麗中又有些素雅。出得屋來,先把那雙俊眼向李慕白的身上打量了一番,然後便問道:「這位老爺貴姓?」李慕白此時也不知為什麼,臉紅了紅,就說:「我姓李。」那纖娘倩然地笑了一笑,低聲說:「原是李爺。」說話時,把那美妙的目光往李慕白的身上又轉了轉。 德嘯峰在旁看著不禁微笑;然後纖娘又問德嘯峰貴姓,德嘯峰說:「我姓德,我今天是陪著我們這位李老爺到這裡來拜訪你。」纖娘笑道:「德老爺這話,我們哪當得起?你二位老爺來,就是賞了我們臉了。」德嘯峰指著李慕白說:「這位李老爺是才到的北京,客中寂寞,想要找個地方常去解解悶。別的地方我不敢帶他去,久聞你的心腸頂好,所以才把他帶到你這裡來,只要你別欺負他就得了。」 纖娘笑道,「德老爺說話真是,我們哪敢欺負人。」旁邊那老媽媽也笑著說:「我們姑娘也是老實人。」德嘯峰說:「因為知道你們姑娘是老實人,我才把他們倆人湊合在一起呢!」說畢大笑,纖娘又給德嘯峰點煙,給李慕白倒茶。坐在旁邊小杌櫈﹡上,陪著二人說笑。(﹡方形沒靠背的椅子,叫「杌櫈」。) 本來李慕白眼光很高,早先在鉅鹿長春寺見了俞秀蓮姑娘,他就認為秀蓮姑娘是人間的絕色;後來因為事實上的不可能,他對俞秀蓮失了望,心靈便陷於黑暗,行動也顯得頹廢。不想如今見著了這位俠妓纖娘,竟是別有一番幽豔;那眉目之間彷彿比秀蓮姑娘更覺得可愛,更覺得可憐,不禁有些銷魂。談了幾句話,又見纖娘言語委婉;雖然有些是應酬話,但也似是由衷心出發。起先是纖娘問什麼,李慕白才答話;後來李慕白也竟發問起來。他問纖娘姓什麼,纖娘答是姓謝;李慕白又問她年齡和家鄉,纖娘答是十九歲,淮陰人,來到北京才兩年多。 李慕白又要問她的身世,卻被德嘯峰用眼色阻止住。然後又談了幾句話,忽聽院中有毛夥叫道:「翠纖姑娘!」纖娘向她母親說:「媽,出去看看去!」謝老媽媽出去了一會,拿著個紅紙條兒進來,說:「徐大老爺叫你去。」纖娘接過條子看了看,德嘯峰就站起身來,向李慕白說:「我們也該走了。」纖娘趕緊站起身來說:「我先不出去呢,你二位老爺何妨多坐一會兒?」德嘯峰說:「我們還到別處有事,明天再來!」 當下與李慕白出了香閣。纖娘送出屋來說:「李老爺、德老爺明天可一定來!」德嘯峰笑道:「反正我不來,他也準來!」當下德嘯峰在前,李慕白在後,順著樓梯下了樓。抬頭往樓上去看,只見纖娘倚著欄杆,往下看著李慕白笑。 德嘯峰出了門,就向趕車的福子說:「送李大爺回去。」遂就與李慕白一同上了車。福子把車趕到西河沿元豐棧門首;李慕白下了車,德嘯峰就說:「我也不進去了,咱們明兒見吧。」當下車聲轆轆地又往東走去。 李慕白回到自己的屋裡點上燈。店夥送過茶來,李慕白坐在椅子上只是沉思,彷彿腦子裡又深深地嵌上一個美麗而多情的女子影子;又想:剛才自己問到那纖娘的身世時,德嘯峰為什麼攔住自己,不叫往下問?哦,是了,想她們當妓女的,每人必有一段傷心身世,客人若問起來,適足以引起她的傷感。咳,她哪裡知道,我這個客人與別的尋歡作樂的人不同?我也是個身世坎坷的人。我們相見正如白樂天所云:「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想到這裡,長長地嘆了口氣。仰面往牆上一看,只見自己那口寶劍寂寞無聊地掛在那裡,心中一陣悲傷,站起身來,跺了一下腳,就叫店夥沽來了半斤酒,喝得身熱頭暈,方才吹燈睡去。 次日午飯後,到南半截胡同他表叔家裡去的時候,他表叔正睡午覺。直等到三點多鐘,他表叔祁主事才醒來,見了他,就提到他寫的那篇小楷。 祁主事說:「你的字雖寫得不錯;可是人家只要一看,就知道你是練過魏碑的。這種字只是名士字,拿他求功名、寫公事可是不行;怪不得你下了兩次場都沒中,大概就是因為你的字太不規矩。現在你看,哪一個殿試的摺子,和衙門裡的文書告示,都是趙字!你手下有趙字帖沒有?要沒有,可以到琉璃廠去買一部趙子昂的《龍興寺》;把那所有的草字全都挑出去,專練那規矩的字;用上兩三個月工夫,也就差不多了。現在無論做什麼事,都得筆底下好;你那筆字給人寫寫對聯還可以。若是拿他找事掙錢,可不容易!」李慕白聽了,句句話都刺得自己的心疼。 少時向表叔告辭,出得門首,又是傷心,又是生氣,暗道:古人云:「雕蟲小技,壯夫不為。」我李慕白堂堂男子,難道非得給人家傭書寫字,就不能吃飯嗎? 一賭氣,也不到琉璃廠買什麼趙子昂的《龍興寺》;就在炎日之下回到元豐棧。才進了店門,就見櫃房裡出來一人;見了李慕白屈身請安說:「李大爺,我們老爺叫我給你送一封信來。」李慕白才認出,這是德嘯峰的跟班的壽兒。接過信來,不禁詫異,心說,德嘯峰給我寫信作什麼?遂就向壽兒說:「你回去吧。你就說把信交給我了,下半天我看你們老爺去。」壽兒又請了一個安,就走了。 這裡李慕白回到屋內拆開那封信,就見信箋上寫著核桃大的字。大略是:「慕白如弟:昨日歸來,略感暑熱,身體頗為不適,今晚恐不能出城了。我弟年少有為,且負奇才。雖遭逢失意,客館蕭寥,但總宜多加珍攝,隨意尋樂。不可憂愁憔悴,自毀昂藏七尺之軀。因知我弟謀事無成,手頭必感不裕,故奉上銀票百兩,以備花用。小兄雖非富人,但視此實極微之數,幸望慷慨收下為荷。明後日再前趨訪晤,以傾快談。此頌時安,小兄嘯峰拜上。」 李慕白看了,心中又是慚愧,又是感激。暗想:德嘯峰與我萍水之交,竟這樣關心我!這一百兩銀票,我若不收下,倒許得罪了他,遂即把信件和銀票收起,想到他病了,應當去看看他;可又忘了他住在東四牌樓幾條胡同,只得到明日看他;如再不來,那就是他的病還沒好,自己再去看他也不遲。 晚飯以後,李慕白到大街錢莊裡,把那張一百兩的銀票換成了零的。將銀票帶在身邊,就想回店房。不料才走到珠寶市北口,就見從北邊來了一輛簇新的大鞍車,車上有婦人的聲音,招呼道:「李大老爺!」李慕白覺得十分詫異,站住腳。那輛車來到臨近停住,李慕白才看出來,原來卻是那謝老媽媽。 謝纖娘由車裡探出身道:「李老爺,你出城來了?」說時倩然微笑著。李慕白的臉上不禁又飛紅起來,便向西指著說:「我就住在西河沿。」纖娘說:「晚上你可一定邀上德大老爺,上我們那兒去?」李慕白說:「德老爺他受暑了,今天不能出城。」纖娘就:「那麼你一個人去?」李慕白點頭說:「我一定去!」纖娘笑著點頭說:「好吧,回頭可準見!」說時秋波一轉,嫣然一笑,進到車裡;車輛趕進珠寶市口裡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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