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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这时席仲孝踏雪走着,面上带着笑容,来到临近。他就招呼李慕白说:“慕白师弟,你今天觉得病好些了吧?”李慕白就也迎上去含笑说道:“今天才下过雪,路又难走,师兄你何必还来看我?”席仲孝却笑着说:“若不是下雪,昨天我就来了。我现在来,第一是看看你的病好了没有,第二……”说的时候他拍了拍李慕白的肩膀,就哼着鼻子笑着,接着说:“我是来再给你报个喜信儿!”

  李慕白一听,不独心中更加厌烦,且有怒意,就绷着脸说:“你怎么又来拿我打耍!”席仲孝笑着说:“这回不是打耍,真是喜信儿。走,咱们到屋里说去!”

  当下席仲孝拉李慕白到屋中。李慕白此时已满面愁容,连叹几口气,说道:“你坐下,咱们可以谈些别的话。千万别提什么叫喜信儿,我现在厌烦听那些话!”

  席仲孝听了,不由得一发怔,脸面稍微露出不愿意的样子。接着他又笑着说:“今天大冷的天,我就为这件事跑来告诉你,你没等我说,却先给我挡回去,这是什么意思呢?”又说:“师弟,你得明白,我对你全是好意。你今年二十多岁,尚未成家,跑了一趟北京,也没带回一位师弟妇来,我不能不给你紧张罗些。春天,我带你到巨鹿,找那俞老鵰的女儿俞秀莲比武求亲。虽然亲事没成,可是也叫师弟你看见了天地之间还有那样美貌的、武艺好的女子。可是你总恨着我,以为我拿你打耍。”

  李慕白一听提到俞秀莲,他又连声叹气,连连摆手说:“那过去的事,何必再说呢!”席仲孝却笑着说:“不,我还是非说不可。今天我来告诉你,还是俞秀莲的事儿!”

  李慕白本以为席仲孝今天来,不定又是说谁家的姑娘好,又给自己来做媒。可是如今一听提到了俞秀莲,立刻他的心中又是一阵悲痛。同时又不由得往下听去。就听席仲孝说:

  “前天我跟着梁文锦到巨鹿去,听说那俞秀莲姑娘现在已然回到家中。她的父母全都死了。她不是许配给什么宣化府开镖局的孟家了吗?现在那孟家二少爷也死了,听说还是跟什么人拚命受伤而死的。现在俞秀莲在家守望门寡。可是她那么年轻的人,守寡哪能守得住?后来还不知道便宜谁。我想与其便宜别人,不如师弟你再到巨鹿去。你不是跟俞老鵰见过面儿吗?你还可以借着探问俞老鵰的丧事为名,去拜会拜会俞姑娘。那么,凭师弟你这个人材,她又是知道你的,你耐着性儿钻一钻,管保能把姑娘弄到手。然后我们一喝你的喜酒儿,够多么开心!”说时,席仲孝笑得闭不上嘴;并且要拉着李慕白即刻就去。

  李慕白此时心中悲痛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同时对俞秀莲发生出无限的钦佩与怜惜。并且也想着:秀莲现在已平安回到她自己的家中,我也算放心了。于是深深叹了口气。本想要把自己与俞秀莲和孟思昭三人之间的一段孽缘恨史,详细告诉席仲孝;可是又想:席仲孝原是一个俗人,而且爱多说话,倘若他知道了自己的事情,必要到处去说,那时叔父必要更对自己不满意,而且就许有人又给俞秀莲编出许多坏话来。

  于是便向席仲孝惨笑了一声,说:“我李慕白岂能作那种事呢!秀莲姑娘是守寡,还是将来另嫁,我全不愿闻问。她父亲俞老镖头虽与我见过一面,谈过几句话,但彼此并无什么深交。俞老镖头去世了,她家又没有开吊,我又何必去探丧呢?”

  仲孝还没听明白李慕白的话,就连说:“那不要紧,你可以想个别的法子去见她。只要你的大腿能跨进她家的门坎,那你的媳妇就算娶成了。”遂又笑着说:“慕白,据我想你跟那俞秀莲一定是有缘,所以她才先把那没有造化的姓孟的小子妨死,好来嫁你。”

  李慕白一听席仲孝又污辱到孟思昭,不禁于悲痛之中又生出怒气,就狠狠地把脚一跺说:“咳,你不要再提了!什么姓孟的、姓俞的,人家与我毫不相干,你何必要在我的耳旁絮絮不休呢!”席仲孝见李慕白竟对他发起气来,就不由也把脸绷起来说:“怎么,你倒跟我闹起脾气来?我是为给你找老婆,难道你娶来老婆,我还能沾什么便宜吗?”李慕白又叹了口气,便转头不再理席仲孝。

  席仲孝瞪着眼看着李慕白的背影,只见李慕白颈项和肩膀都比先前削瘦得多了。心说:这个倒霉鬼,在北京不定困了多少日子。现在落拓而归,竟连娶媳妇的事也不敢叫人再提了。于是他就嘿嘿的冷笑了两声说:“慕白你不愿去也就完了,何必跟我生气?为一个俞家的丫头,咱们伤了师兄弟的和气,也对不起师父!”

  李慕白听席仲孝骂俞秀莲为俞家的丫头,他就更是生气;可是一听提到了他们的师父,李慕白心中又不由一阵凄惨。就想起当年师傅传授武艺之时,虽然他的徒弟很多,但他对自己却另眼看待,常常瞒着他人,在背地里传授他生平的绝技。师父的意思,原是为叫自己在江湖上上些名声,做些侠义的事情,以为他争光;不想自己如今却叫这种情爱的事情,消磨的毫无志气,这真辜负了师父当年传授武艺时的苦心了!

  李慕白心中这样一难过,连席仲孝什么时候出屋走去的,也都不知道。他只坐在椅子上仰头长叹,叹息了半天。从此,他对于俞秀莲是稍稍放心了;但想起孟思昭与纤娘二人的事情,依旧不胜哀感。因此仍觉得志气颓唐,人生无味。

  过了残年,便入新春。自从把席仲孝得罪了之后,李慕白这间小屋,更是没有人来了。转眼之间,已到阳春二月,桃李将开,一片芳春丽景更是恼人。李慕白终日愁居,身体日渐衰弱,连他自己都害怕了,觉得自己若这样下去,可真连生命都要完了。于是心中略略振奋,就想再行整装,北上赴都,以践德啸峰今春相会之约,兼吊纤娘坟墓。

  正在行意已动,未定动身之期的时候,忽然这天黄昏时候,窗外落着凄凉的细雨,屋中昏暗得看不见东西。李慕白正要点起灯来,看书以作消遣,这时就忽听外面有人敲打柴扉之声,又听见雨声马嘶。李慕白心中诧异,暗道:这是什么人,在这时候来找我?于是走出屋去,到柴扉前问道:“是谁,你找什么人?”柴扉外似乎听出李慕白的语声儿来了,就用那很粗的男子的嗓子,学着娇滴滴的女人声音说:“你快开门吧,我是俞秀莲呀!翠纤姑娘儿也同着我来啦!”

  李慕白又惊诧又生气,骂道:“什么人,敢来打耍我李慕白!”遂就要开门去打那人。但是当他把柴扉启开之时,外面的一个胖子却哈哈大笑。李慕白才于黄昏细雨之中看出这个人来,原来却正是爬山蛇史健。李慕白又是气,又是笑,就问道:“史掌柜,你有什么事到我这里来?”

  史胖子先拱了拱手,说:“李大爷,别来无恙?今天我来到府上,一来是拜访,二来……”说时他牵着一匹黑马,往柴扉里就走。李慕白十分纳闷,就叫史胖子牵马进门,将马系在一棵桃树上;然后李慕白让史胖子到屋里。他就一面点灯,一面问道:“我知道,你找我来一定有事。到底是什么事?快对我说!”

  史胖子却坐在椅子上,脱下他身上那件被雨淋湿的短袷袄,一边用手中擦着辫子上的雨水,一边说:“事情可是要紧的事情;我由北京连夜赶来找你,等我歇一歇再跟你说!”李慕白一听,史胖子是由北京连夜赶了来的,就不由更是惊异,着急问道:“什么事?你快告诉我!”

  那史胖子初进门时,本来是一张玩笑的脸,忽然变为严肃了。他说:“你猜是什么事?”李慕白说:“莫非是德啸峰家出了事?”史胖子点头说:“不错,你猜得对。现在紫禁城中,深宫大内里丢失了几件珍宝,瘦弥陀黄骥北为报去年结下的仇恨,便唆使宫中的大总管张太监,竟诬德啸峰为盗宝的要犯。现在德啸峰已被押在刑部狱中,并且牵连了许多京城中富贵人物。恐怕德啸峰的身家性命眼前就要保不住吧!”

  李慕白未等听完,面上就变了色,赶紧问道:“你快告诉我!详细的情形是怎么样?”史胖子说:“详细的情形我也不怎么知道。不过是因为有一个北京巨商杨骏如。”李慕白蓦然想起此人,也是一个胖子。自己初到北京时,就在石头胡同遇见他同着德啸峰,曾一起到班子里逛过一回。于是就点点头说:“我知道,此人是开当铺的。”

  史胖子点头说:“不错,他是京城有名的当家,开着好几处当铺,家中很有钱。上月,他的当铺里收进几十颗珠子,还有几张字画。其实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可是不料被御史查出来了。原来宫中大内现正丢失了许多珍宝,这几件珍珠字画,正是宫中所失之物。当时将杨骏如抓了去,并且押起几个太监和两个侍卫。

  “其实这件事与德啸峰也毫无相干。不料德啸峰与杨骏如原是至友,他又出头去营救杨骏如,因此黄骥北才乘机会陷害德啸峰,说德啸峰是全案的主谋,因此才押起来;家里也抄查了两次。现在除铁小贝勒和邱广超还替德啸峰打点打点,其余的亲友全都躲避不及。我想因李大爷你是德啸峰的好友,他与黄骥北结仇也是由你而起,现在他押在监狱,你虽无力救他,可是也应当前去看看他,也算朋友的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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