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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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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寒风越发凛冽,雪下得更大,铅色的天空显出一种愁惨荒凉的样子;李慕白的心中比冰雪还要冷,两眼却是热热的。踏着雪,茫然地走出了粉房琉璃街,他竟像连方向也分辨不出了,站着发了一会怔。只见这大街上连一辆车一个行人也没有,李慕白伸着那冻得僵硬的手,擦了擦眼睛。只见眼泪在睫毛上冻成了冰屑,擦了半天方才擦净。李慕白认清了方向,就顺着大街往西走去。风雪愈紧,行人绝无,只有一条狗追着李慕白乱吠,李慕白的脚步是越走越感觉沉重,好容易方才到了丞相胡同法明寺的门前。 那条狗仍旧跟着他汪汪地乱叫,李慕白生了气,用手去取怀中藏着的那口匕首,要去把狗扎死。可是当手指触到那濡血未干的匕首之时,心中就像被刺了一下的那般疼,站住身,叹了口气。心里想:偏偏今天自己又到纤娘那里去,因为两三句话的误会,她就以匕首自刺身死!咳,早知道有今日这样的凄惨结局,当初自己何必到妓院里去充嫖客?又何必与一个落溷的女子去谈情爱呢?其后,徐侍郎被杀,纤娘下堂养病,自己不再理她也就完了,又何必跟她这样?彷佛是余情未绝似的,以致使这一个被辱受虐、穷苦飘泊的女子,才侥幸脱开了苗振山的魔手,却又死在自己的眼前──“我……我李慕白究竟成了一个怎么样的人哪!” 心里想着,自责自恨,眼泪又不禁又汪然而下。一面探手去叩庙门,雪花一团一团地向李慕白的头上身上不住地打,彷佛在惩罚他。那条狗像是闻着李慕白的身上有什么特别气味,又像是纤娘的幽怨灵魂驱使着它似的,总不肯放开李慕白;汪汪的吠声,夹杂着叭叭的扣门之声,在这雪夜里噪闹着。 待了半天,里面才有和尚的声音问道:“是谁呀?”李慕白应道:“是我,我是李慕白!”和尚把门开开,李慕白道声劳驾。和尚一面关着门,一面说:“李大爷的那匹马,我们给买了点草料喂好了。”李慕白说:“谢谢你们了。”又站住身向和尚说:“我才回来,一半天又得走;等我临走时再给师父们道谢吧!”和尚也说了几句客气话,李慕白就进到他住的那跨院里。只见他骑来的那匹黑马,系在廊下,不住的踢着跳着,并且嘶叫着,彷佛是要找他的朋友孟思昭。 李慕白进到屋内,点上灯,默默地坐了一会,那眼泪仍旧不住汪然下落。因为屋中太冷,李慕白便关门熄灯,上炕掩被,仰卧在炕上,眼泪向枕畔流。窗外的马嘶、远处的犬吠,更搅得他难以入梦。忽然又想起:自己走后,德啸峰不会把孟思昭身死的事告诉俞姑娘吗?倘若他把那话说与了秀莲,秀莲立刻能够冒着风雪,到这里来向自己追问真情,那时,自己可怎样对秀莲去说呢?其实自己居心无愧,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不过那孟思昭究竟是为什么走的,他对自己和秀莲之间有怎样的误会,临死之时又说的怎样的话,岂能都据实告诉秀莲呢?倘若再叫秀莲出了什么舛错,那时自己更是天地不容了!就这样辗转寻思,一夜也没有合眼。 到了次日,起来开门一看,外面的雪堆得很厚,白皑皑的成了银妆的世界;天空的雪花虽然依旧飘飖,但已微得很了。李慕白因为惦记着给谢老妈妈借钱的事,便连脸也不洗,拿上德啸峰的那个取钱的折子,到银号里取了五十两银子。及至回到庙里,雪已住了。庙里的和尚拿着扫帚正在院中扫雪,一见李慕白,就说:“有一个老婆婆来找你。”李慕白赶紧到了跨院,就见谢老妈妈在廊子下倚着桌子站着,揣着手儿,冻得身上直打战,两只眼胞都哭得红肿了,加上她那又黄又瘦堆满了皱纹的脸,十分的难看而且可怜。 李慕白一看见谢老妈妈,便说:“你来了,我替你把钱办来了。”遂将手里的一封白银交给谢老妈妈说:“这是五十两库平银子,你拿了去好好收着。发葬纤娘至多也就用二十两,其余三十两你要小心谨慎地度日,并且想法找个佣工的地方才好,要不然将来是没有人可怜你的!” 谢老妈妈伸出两只胳臂,把那一封沉重的银子抱在怀里,眼泪不住的往下流。本来谢老妈妈今天来的时候,金妈妈就教唆着谢老妈妈要借着纤娘惨死的事,敲诈李慕白一下。谢老妈妈一见李慕白时,本也想要赖住他,叫他给自己的后半辈想办法。可是如今接到了这么重,连抱都抱不动的一封银子,她真感激得流泪了。并且心里彷佛还有些喜欢,恨不得要趴在雪地里给李慕白叩一个头。李慕白不忍看谢老妈妈这个可怜的样子,就连连摆手说:“你快些回去吧!银子千万要好好拿着!”谢老妈妈连声答应着,紧紧地抱着银包就走了。 李慕白到了屋内,觉得精神十分不济,心中尤其抑郁难舒,便出门到澡堂子里。本想要睡些时,恢复精神,可是心乱如麻,无论怎样也是睡不着。看了看玻璃上射进些阳光,原来天已晴了。李慕白忽然想起,现在我在北京也没有什么事了,为什么不走呢,现在天晴雪化,大概路上还不至十分难行,我若今天就动身,不至十日也就回到家乡了。虽然来到北京这半年多,得了些名声,交了几个朋友,一时离开此地,心中也不无恋恋,但是又想起来在北京所遭受的这些伤心的事,觉得还是快些离开这里才好。想走了主意,便出了澡堂,雇车直往铁贝勒府。 李慕白自从被史胖子找走离京,与铁小贝勒已有半个多月没见面,如今相见,李慕白倒觉得很惭愧,就向铁小贝勒详述自己此次离京的缘由,并说孟思昭在高阳县惨死的详情。铁小贝勒略略的听了,就点头说:“德啸峰刚才到我这里来了,他才走了不多时。你的事他也都跟我说了。”李慕白一听,德啸峰今天先自己来见铁小贝勒,心里就不禁诧异,暗想:不知啸峰跟铁小贝勒面前说了些什么?于是,用眼去看铁小贝勒的神色。 只见铁小贝勒今天彷佛不大高兴,他很郑重地向李慕白说:“慕白,你是个年轻有为的人,而且文武全才,人品也很好。凭你这样的人物,不要说闯江湖,就是入行伍,立军功,别人也比不了你;不过你可有一件短处,恕我直言,你对儿女私情看得太重了!” 李慕白一听铁小贝勒这句话,正正揭着了自己心里的伤疤,不由十分惭愧,同时觉得难过,几乎要流出眼泪来。不过又想:铁小贝勒这也是局外人所说的话,假若他能够设身处地替自己想想,他就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都非得已。只要是一个有感情重肝胆的男子,遇见了自己这些事,谁也难以脱开呀! 他就长叹了一声。刚要还言,就听铁小贝勒又说:“苗振山、张玉瑾那件事,大概已然完了。本来我想着黄骥北把他们两个人请到北京,至多了像金刀冯茂似的,与你比比武,分个高低胜负,那也不要紧。可是没想到苗振山、张玉瑾那些人一来,简直比强盗还要凶!先用暗器打伤了邱广超,后来听说又欺占人家的妇女,闹得简直不成话。偏偏你又不知往哪儿去啦!德啸峰家里住着的那位俞姑娘又跟张玉瑾有仇,因此几乎把事情弄大了。 “俞姑娘在城外把苗振山给杀伤,当日就死了。张玉瑾他们虽然没敢告状打官司,可是又要跟俞姑娘订日期拚命,把衙门全都惊动了;黄骥北也弄得尾大不掉;德啸峰是急躁的了不得。我看着太不象话,才跟提督衙门说了,把张玉瑾等人驱出了北京。现在听说黄骥北也病了,在家里忍着,决不出门。你回来了可以放心,绝不能有人再找你麻烦了。 “小俞死在高阳的事,我也听德啸峰说了。这件事你也不必难过,因为他走的时候,咱们也并不是没有拦他。他既一定要盗走了我的马匹逃走,去跑到高阳,中了苗振山的暗器,咱们可又有什么法子呢?不过我也觉得他是个年轻的人,这样死了,未免太可惜些!现在只有那俞姑娘的事。小俞死了,她是更没有倚靠了,婆家既不能回,娘家也没有人了,长在德啸峰家中住着,也有许多不便。依着德啸峰还是那个主意,他要给你们作媒。” 李慕白听到这里,就把头摇了摇。又听铁小贝勒说:“可是我觉得这件事不是勉强的,刚才我也劝了啸峰半天。现在就问你一句话,你斩钉断铁地说吧!到底你喜欢那俞姑娘不喜欢?”说话用眼逼视着李慕白。李慕白这时的面色真变得又红又紫,他真想不到铁小贝勒会这样的问他。本来,凭良心说,李慕白若不爱俞秀莲,怎能弄得他伤心失意,后来有这许多事情发生。可是现在铁小贝勒叫他斩钉斩铁地说一句话,他虽然心里犹豫、痛楚,但却绝不敢说模棱两可的话。 当下李慕白略一迟疑,便正色断然说:“我不喜欢那俞姑娘!”下面还要用话解释,铁小贝勒却点头说:“好,这样就完了。大丈夫应当说痛快的话!可是有一样,你既是不爱俞姑娘,那么过去的事就都不能再提了,以后你要打起精神来,好好干自己的正事。现在你到底是想作怎样的打算?”李慕白又决然说:“今天或者明天,我就要离京先回家看看去,过几个月再作计较。也许再回北京,也许往江南去。” 铁小贝勒又点头说:“你来到北京这些日子了,也应该回家看看去。那么你现在的盘缠够用不够用呢?”李慕白点头,连说够用。铁小贝勒就说:“好,咱们后会有期吧!将来我这里如有什么事情,我再派人去请你。”李慕白说:“二爷待我的恩义,我李慕白没齿难忘!”说到这里,自己心中十分难过,铁小贝勒面上也带着恋惜之色。又谈了几句话,李慕白就告辞出府。 乘车到德啸峰家,今天德啸峰还是愁眉不展,李慕白就提说自己要离京回家。德啸峰叹了口气,半晌没有表示。李慕白又提到那取钱折子,自己为周济谢家母女曾花去了几十两,说时就要取出来还给德啸峰,德啸峰却摆摆手,说道: “你要是把那钱折子还我,你就是打算不认得我了。我德啸峰虽不是富人,但那点钱还不等着用。折子你先拿着,你若不屑于提用,就可以随便放置着,这都是小事。最要紧的我就是问你,你对于俞秀莲还有一点余情没有?大丈夫不但要扬名显身,也应当成家立业。你也亲口对我说过,唯有俞秀莲才配为你的妻子;现在俞秀莲未嫁,孟思昭既死,我若费些唇舌,给你们撮合撮合,大概没有不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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